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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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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

    我總覺着,如果對方能把事情都對你和盤托出,講個明白,也許是不費什麼力就能把你的相思病給治好的。

    而受難的這一位,無論他怎樣巧妙地想把心頭的妒意瞞過别人,發難的那一位總會很快就一目了然,而且反過來玩得更巧妙。

    她故意把我們引向會遭遇不幸的歧路,這在她是輕而易舉的,因為這一位本來就毫無提防,又怎麼能從小小的一句話裡聽出其中包藏的彌天大謊來呢?我們根本聽不出這句話跟别的話有什麼不同:說的人懸着顆心,聽的人卻沒在意。

    事過之後,當我們獨自靜思,回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會覺着這句話似乎跟事實不大對得上頭。

    然而,到那時我們還記得清這句話到底是怎麼說的嗎?思緒轉到這上頭,而又牽涉到記憶的準确性*的當日,腦子裡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種類似于記不清門有沒有關好的疑窦,碰到有些神經過敏的場合,我們是會記不起有沒有把門關好的,即便回頭看過五十次了,照樣還是這樣。

    你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某個動作,卻始終無法形成一個确切而灑脫的記憶。

    要說關門,至少我們還可以再去關第五十一次,可是那句叫人不放心的話,卻已屬于過去,聽覺上存留的疑窦,并非我們自己所能消釋的。

    于是,我們打起精神再去想她還說過些什麼,結果又發覺那都是些無傷大雅的話;唯一的藥方–可我們又不願意服這帖藥–就是什麼都不去追究,打消弄個水落石出的念頭。

     嫉妒之情一旦被發現之後,作為其目标的那位女士就認為那是對她的不信任,因而她騙别人就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了。

    何況,當我們執意想知道一樁事情的時候,也是我們自己起的頭去撒謊騙人的。

    安德烈和埃梅答應過我什麼都不說的,結果怎麼樣呢?布洛克,他自然沒什麼好答應的,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而阿爾貝蒂娜,她隻要跟這三位中間任何一位聊會兒天,照聖盧的說法就是取得一點”旁證”,就會發現我說的不過問她的行動以及根本不可能讓人去監視她雲雲,全是些謊話。

    于是,在我慣常的關于阿爾貝蒂娜的那種無休無止的疑慮–這些疑慮過于飄忽不定,所以并不使我真的感到痛苦,它們之于嫉妒猶如忘卻之于憂傷,當一個人開始忘卻時,無形之中就覺得好過些了–之後接踵而至的,就是從安德烈方才向我報告的某個片段中又冒出的那些新問題;跋涉于這片在我周圍綿延伸展的廣漠區域,我的所獲隻不過是把那不可知的東西推得更遠些罷了,而對我們來說,當我力求要對那不可知的對象形成一個明确的概念時,我們會依稀感覺到那就是另一個人的真實生活。

    阿爾貝蒂娜一則出于謹慎,二則似乎是要讓我有充裕的時間(她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嗎?)來了解情況,所以呆在自己房間裡磨磨蹭蹭地換了好半天的衣服,我就趁這工夫繼續詢問安德烈。

     “我想阿爾貝蒂娜的姨夫和姨媽都挺喜歡我,”我冒冒失失地對安德烈說了這麼一句,忘了考慮她的性*格。

    頓時隻見她那凝脂似的臉蛋變了樣,就象一瓶糖漿給攪過似的;滿臉的-陰-雲仿佛再也不會消散。

    嘴角也挂了下來。

    我初到巴爾貝克那年,她不顧自己的虛弱,也象那幫女友一樣向我展示的那種神采飛揚的青春歡樂氣息,現在(說實在的,安德烈從那以後也長了好幾歲)居然那麼迅速地從她身上消失,變得蕩然無存了。

    但我在安德烈就要回家吃晚飯前無意間說的一句話,卻又使它重現了光采。

    ”今天有人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誇您呢,”我對她說。

    頓時她的目光變得神采奕奕、充滿歡樂了,從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确實很愛我。

    她避開我的目光,睜大兩隻霎時間變得異常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望着一個什麼地方。

    ”是誰?”她帶着率真而急切的表情問道。

    我告訴了她這人的名字,不管這人是誰,她都感到欣喜萬分。

     到該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了,她跟我分了手。

    阿爾貝蒂娜走進我的屋裡;她已經換好衣服,穿了一件漂亮的睡袍,關于這種中國雙绉長裙或日本睡袍,我曾向德·蓋爾芒特夫人咨詢過,其中某些進一步的細節還承斯萬夫人來信指點過,信是這麼開頭的:”睽違多時,頃接見詢tea-gown①來信,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阿爾貝蒂娜腳上穿一雙飾有鑽石的黑鞋子,這雙被火冒三丈的弗朗索瓦絲斥之為木拖鞋的便鞋,就是阿爾貝蒂娜隔着窗戶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晚上在家穿的那種,稍過些時候,阿爾貝蒂娜又穿上了高跟拖鞋,有幾雙是山羊皮燙金面的,另幾雙是栗鼠皮面的,瞧着這些鞋子,我覺得心裡暖乎乎的,因為它們是一種标幟(别的鞋子就并非如此了),表明她是住在我的家裡。

    有些東西,比如說那隻挺漂亮的金戒指不是我給她買的。

    我很欣賞那上面刻着的一頭展開翅膀的鷹。

    ”這是姨媽送我的,”她對我說,”不管怎麼說,她有時候還是挺和氣的。

    瞧着它我就覺得自己老了,因為這還是我二十歲那年她送的。

    ” ①英文:寬松女袍。

    
對所有這些華美的衣着,阿爾貝蒂娜具有一種遠遠勝過公爵夫人的強烈愛好,因為正如你想要擁有某件東西時所遇到的阻礙(在我就是這病,它讓我沒法出遠門,可又那麼渴望去旅行)一樣,貧窮–它比富裕更慷概–會給予這些女人比她們無力買下的那件衣服更好的東西:那就是對這件衣服的向往,也即對它真切、詳盡、深入的了解。

    阿爾貝蒂娜和我,她因為自己買不起這些衣服,我因為在訂制這些衣服時想讨她喜歡,我倆就象兩個渴望上德累斯頓或維也納去親眼看看博物館裡那些熟悉的名畫的大學生。

    而那些置身于成堆的帽子和裙子中間的有錢的夫人們,她們就象事先并無任何興趣的參觀者,在博物館轉來轉去隻會使她們感到頭暈目眩,又疲乏又無聊。

    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來說,哪怕一頂帽子,一件貂皮大衣,一襲袖口有粉紅翻邊的浴衣,都會有某種分外重要的意義,某種非常吸引人的魅力,在阿爾貝蒂娜,是因為她一見這些東西,就一心一意想得到它們,而又由于這種向往會使人變得執拗和細心,所以她在想象中把它們置于一個更能顯出襯裡或腰帶可愛之處的背景跟前的同時,早已對它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全都了然于心–在我,則是因為曾經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打聽過這件衣裳為什麼這麼優雅,這麼與衆不同,這麼卓然超群,而那位裁剪大師的獨創性*又體現在哪兒–這種意義和魅力,對于未吃先飽的公爵夫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即便對于我,倘若是在幾年前我百無聊賴地陪着這位或那位風雅的女士出入于裁縫店的那會兒,情況也會跟公爵夫人一樣的。

     誠然,阿爾貝蒂娜漸漸成了一個風雅的女人。

    因為雖說我這麼給她訂制的每件衣服都是同類款式中最美的,而且都經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或斯萬夫人的審定,但這樣的衣服她也已經要多得穿不完了。

    不過這也沒關系,既然她見一件愛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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