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方?我在哪位作曲家的作品之中,我十分希望知道。
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向,我真想化作我愛不釋手的《天方夜譚》中的一個人物。
書中,每逢你不知所措,就會冒出一位仙人或者一位美貌絕倫的少女。
别人看不見她,而身陷困境的主人公卻看得真切。
她告訴他的事情,恰恰就是他渴望知道的。
此時此刻,我恰恰遇到了類似的顯靈,獲得了幫助。
我們有時到達的一個地方,以為是陌生之地,其實我們是繞過了一條路,從陌生的一頭朝熟悉之地行走。
突然我們發現,我們已經走到另外一條路上,這裡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隻是我們沒有習慣從那陌生的一頭走過來。
這時我們突然會想:”這條小路是通我朋友家花園大門的,我離他們家隻有兩分鐘之遙,”而且就在這時,朋友家的女兒已經順道迎來向你問好。
同樣,我聽着是全新的音樂,忽然發現自己正在聽的是凡德伊的奏鳴曲。
那小樂句比少女更為出奇動人。
她身披銀裝,全身閃閃發光發出的聲響,涓涓流淌,又如披肩一般,輕盈柔和。
她款款向我走來,嶄新的首飾衣束依稀可辨。
我看出,她心裡十分喜悅,這喜悅,随着她情深意長、展喉高亢的歌曲在逐級增長,這歌曲如此令人折服,如此純樸,但并沒有因此阻止她身上閃光的美姿放射異彩。
不過這一次她的用意僅僅在于向我指點新道,一條與奏鳴曲不同的新道,因為她指點的是凡德伊另一部尚未公開演奏過的作品。
在眼下這部作品中,凡德伊隻是作了一個暗示–節目單上有一句話,我們應該看到,提到過這一暗示–小樂句隻是稍縱即逝地閃現了一下,似乎僅僅在于引逗取樂似的。
這小樂句剛剛重現了一下,就遁然消失了,我再度身臨一片陌生世界。
我開始明白–一切都在不斷地證實我的想法–這個世界就是凡德伊所創造的世界。
我開始明白–一切都在不斷地證實我的想法–這個世界就是凡德伊所創造的世界。
但我簡直不敢相信。
我覺得奏鳴已是一個枯竭無源的世界,我對之已經産生了厭倦。
于是我盡力想象一些與奏鳴曲同樣美麗,但面貌又不相同的世界。
這時,我的做法與一些詩人的做法沒有什麼區别,因為詩人在自己詩歌的天堂裡點綴一些草原花木,山川河流,這無疑是下界俗世的翻版。
我眼下聆聽的音樂,在我心裡喚起的喜悅心情與我首次聽到奏鳴曲時的喜悅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現在這段音樂之美,就在于它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一般的奏鳴曲入曲,是一片百合花般潔白、充滿田園氣息的晨曦,聖潔羞澀的晨花輕輕綻開,懸挂在鄉間乃冬和天竺葵錯落交織、結實難解的綠棚上。
然而這部作品一開始出現的是拂曉,平靜酣睡的海面沉浸在一片沉悶的寂靜和無限的空曠之中。
狂風驟起,先是死寂和黑夜,然後是一片玫瑰色*的曙光,進而整整一個世界從中脫穎而出,在我面前漸漸升騰起來。
這片紅色*如此新奇,如此罕見于溫柔抒情、聖潔天真的奏鳴曲,一如朝霞,給天穹染上了一片神秘的希望之光。
一首優美的樂曲已經劃破天空。
樂曲雖然是由七個音符構成,卻是聞所未聞,與我想象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既妙不可言,又尖銳刺耳。
這已不再是奏鳴曲中鴿子的低咕,而是撕裂長空的高鳴;它跟曲首沉浸中的鮮紅色*一樣強烈,如公雞報曉一般神秘,它乃是永恒的晨曦不可言表但又振聾發聩的呼喚。
寒冷、雨洗和帶電的空氣–與奏鳴曲相比,這空氣的質極其不同,氣壓迥然相異,它離純潔天真、草木叢生的奏鳴曲相去甚遠–時刻都在改變甚至消抹彤紅的、希望的曙光。
然而到了正午,頓時出現了熾熱的太陽,空氣似乎化成一種凝重的、村鎮般的,近乎于鄉野的歡樂。
震天而響、瘋狂飛打的大鐘(這種與把貢布雷教堂灼得火熱的大鐘相仿,凡德伊大概經常聽到那鐘聲;如同畫闆上唾手可得的顔料,凡德伊當時輕取一下,就在記憶中找到了這鐘聲),似乎把最厚實的幸福變成了現實。
如實而言,從審美角度來說,這歡樂的動機我并不喜歡。
我甚至覺得很醜,那節奏如此步履維艱,拖地而行;從某種程度來說,光用雜音,甚至光用小棒擊打桌子,就能模仿其主要節奏。
我覺得凡德伊在此缺乏靈感,所以我在此也缺乏了一些注意力。
我瞧瞧老闆娘,她倔犟地一動不動,似乎在對聖日耳曼區貴族夫人們和着節拍搖晃無知的腦袋表示抗議。
維爾迪蘭夫人沒有說:”你們明白,這支曲子我可熟悉,而且還隻是熟悉一點而已!如果要我把我的全部感受都傾吐出來,你們就壓根别想有完!”她沒有這麼說。
但是她那正襟危坐的姿勢,若無表情的眼神,難以捉摸的發绺卻道出了她的心聲,也表達了她的膽略。
她似乎在說,音樂家們隻要有種,盡可以演下去,不用照顧她的神經;行闆不能使她怯陣,快闆不會叫她呼救。
我又瞧瞧音樂家們,中提琴手雙膝緊緊夾住提琴,腦袋往下沖着,線條鄙俗,做作起來的時候,不由流露出令人作嘔的樣子,他身子下傾去摸低音,那份耐心恰如仆人揀菜一般。
他旁邊是彈豎琴的姑娘,一臉稚氣,穿着短裙,全身框在金光閃閃的四邊形中。
這豎琴的邊框猶如古代巫魔屋中一貫象征太空的金框一樣,而姑娘恰如寓意畫上的小女神,站立在金栅圍隔的天穹之前,采撷顆顆銀星一樣,在豎琴上上下遠近,按照規定之點,求索着美妙的音符,再看莫雷爾,一撮頭發先前一直混雜在頭發裡面,這時卻脫離出來,在額前卷成一圈……
①諾納:為斯堪的那維亞神話中掌管人間命運的女神。
我悄悄回過頭去觀察一下聽衆,借機了解一下德·夏呂斯先生對這绺頭發作何感想。
可是我的視覺僅僅遇到維爾迪蘭夫人的臉,不如說僅僅遇到她的一雙手,因為她的臉全部埋在手裡。
老闆娘采用這種定坐的姿勢,究意是想表明,她仿佛正在教堂靜思冥想,覺得這音樂與最崇高的祈禱并無兩樣呢,還是如同有些人進教堂一樣,試圖躲避不知趣的目光,或者出于廉恥之心,借以掩蓋其假冒的虔誠呢?要不她這就是出于對他人的尊重,藏匿其罪惡深重的走神或者說無法驅逐的睡意。
我一度認為這後一種假設是正确的,因為有一種并非音樂的聲音不斷傳出。
不過我繼而發現,這聲音雖然是由打鼾造成的,但這不是維爾迪蘭夫人,而是她的母狗的鼾聲。
很快地,銅鈴的輝煌動機結束,被其他動機驅散了,我又為這支樂曲所吸引。
我覺察到,這首七重奏中的不同樂思相繼呈現,最終彙成一體。
凡德伊的奏鳴曲以及–正如我日後得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