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夏呂斯先生在巴爾貝克的時候,曾經當着我的面,敏銳地批評過德·福古貝夫人,說她盡管聰穎超人,但是意外的發迹升遷,卻釀成她丈夫徹底的失寵。
德·福古貝先生被委派在狄奧多西國王和歐多克西王後的國度裡任外交使節。
兩位君王再度來到巴黎,不過這一次逗留時間較長,因此每日要為他們舉行宴慶。
王後與德·福古貝夫人早已結識,十年來在自己首都常與她見面,而且在此既不認識總統夫人也不認識部長夫人,所以跟大使夫人結了緣。
大使夫人認為德·福古貝先生是狄奧多西王國和法國兩國關系的開創者,覺得自己地位穩固,不會受到任何損害。
從此,仗着王後對她的偏愛,有恃無恐,得意忘形,絲毫沒有擔心會有危險臨頭。
結果幾個月以後,這一危險演化成重大事件,德·福古貝先生突然被宣布退休離職。
夫婦倆先前過于自信,錯誤地認為這事絕對不可能發生。
德·夏呂斯先生在”小火車”裡評論着他兒提時代朋友的倒台,驚奇地認為,這樣一個聰明女子在當時的情況下竟沒有利用她對君王的影響,說服國王和王後,設法讓别人覺得她對國王和王後沒有任何影響,教國王和王後把情誼轉到共和國總統夫人和部長夫人們身上。
當這些夫人們以為這份情誼是出自國王和王後本人而不是福古貝夫婦一手操縱的話,她們就會無比得意,也就是說,欣喜之餘,對福古貝夫婦充滿感激之情。
但是凡是發現别人錯誤的人,隻要稍遇時機,春風得意,便會重蹈覆轍。
客人們撥開一條通道前來向德·夏呂斯先生恭賀道謝,把他當作主人看待,這時他就沒有想到應該勸他們去跟維爾迪蘭夫人寒暄幾句。
隻有與伊麗莎白皇後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具有同樣高貴血統的那不勒斯王後①一人跟維爾迪蘭夫人聊起天來。
她仿佛是專程前來拜訪維爾迪蘭夫人的,而不是為了來欣賞音樂和看望德·夏呂斯先生。
她對老闆娘暢叙衷腸,滔滔不絕地說她久已盼望能夠跟她拜識,對她的公館竭盡恭維,然後又象正式訪問一樣,跟她交換了許多話題。
她說,她非常遺憾,本來多麼希望把她的侄女伊麗莎白(不久前跟比利時阿爾貝王子②結婚的那個)也帶來。
看到樂師們坐到了台上,她收住了話語,叫人指給她看,哪位是莫雷爾。
德·夏呂斯先生希望别人對這位演技精湛的小夥子給了如此巨大的榮譽,對其真正動機,她大概不會有什麼錯覺。
但是這位君主體内流淌着有史以來最高貴、最富有閱厲,凝聚着懷疑與傲慢的血液:她那君王特有的古老智慧。
使她把表親夏呂斯(兩人均為巴伐利亞一位公爵夫人的後裔)這類她愛不勝愛的人的缺陷僅僅看作是一種不幸。
夏呂斯一類人的這種不幸在她這裡得到的支持彌足珍貴,因而她也尤為樂意向他們提供援助。
她知道,連這樣的場合,她都屈駕親臨,他會雙倍感動的。
隻是,這位婦人目下的心地善良,正如她以往的勇猛頑強。
她是一位勇士王後,曾經親手向加埃特③的城牆射擊過④,至今充滿着騎士精神,一見到弱者被欺,便準備拔刀相助。
她現在看到的是維爾迪蘭夫人孤單一人,受人冷落,殊不知是維爾迪蘭夫人本人未敢離開王後一步。
她拼命擺出樣子,向來客顯示,對她–那不勒斯王後來說,這次晚會的中心以及吸引她光顧的引力中心是維爾迪蘭夫人。
她不停地表示歉意,說她不能呆到晚會結束,還要有另一個晚會需要光顧–盡管她足不出戶。
她特别強調,她告辭的時候,請在座的千萬不要為她送行,這樣,可以免了叫大家向她表示敬意。
其實,維爾迪蘭夫人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
①瑪麗-索菲-阿美麗(1841-1925),奧地利皇後和阿朗松公爵夫人的妹妹,于1859年嫁于弗朗索瓦二世,雙西西裡王國的末代國王。
②比利時的阿爾貝(1875-1934),自1909年至死為比利時國王。
1900年娶巴伐利亞的伊麗莎白為妻。
③意大利一港口,位于地中海邊上。
④那不勒斯王後确實于1861年參加過圍攻加埃特的戰役。
加埃特的陷落宣布了雙西西裡王國的壽終正寝。
但是有一點需要為德·夏呂斯先生辯護。
雖然他把維爾迪蘭夫人忘得一幹二淨,并且聽憑他邀請來的”他的圈子”裡的人把她忘得叫她出了醜,可是他卻明白,他不能聽任這批人用對老闆娘同樣的惡劣态度來對待”音樂演出”。
莫雷爾早已登上演台,藝術家們也已聚攏,可是交談聲甚至于笑聲仍不絕于耳,還有那些”據說必須是内行才能聽懂”的話在嗡嗡作響。
德·夏呂斯先生立刻挺起胸膛,仰起脖子,跟我剛才他來維爾迪蘭夫人家時看到的他那疲沓的樣子相比,他似乎換了一個身軀。
他擺出一付先知的樣子,環顧四周,那嚴肅的神情似乎在說,現在不該再是說說笑笑的時候了。
一時隻見許多客人的臉突然發紅,猶如當堂受到教師訓斥的學生一樣。
在我看來,盡管德·夏呂斯先生神态十分高貴,但是難免帶有幾份滑稽。
因為他時而雙目噴火,對客人大發雷霆,時而又現身說法,把戴着白手套的手舉到漂亮的額前,顯出肅穆莊重、乃至出神入化的樣子(大家都必須照此模仿)。
他借此象一本随身攜帶的規則手冊一樣,向來客指出,必須嚴格遵守宗教般的靜默,抛棄一切社交雜念。
為此,姗姗來遲者向他緻意,他一律不予理睬:這些人太失禮了,一點兒都不明白,此時此刻,時間已完全屬于偉大的藝術。
在場所有的人都象施了催眠術那樣全都入了迷,不敢移動半張椅子,發出丁點聲響。
一批雖無修養,但衣冠楚楚的人,受到帕拉梅德名望的感化,對音樂肅然起敬。
茶花女
我看見,在演台上排開陣勢的,不僅有莫雷爾和一名鋼琴師,而且還有其他樂師。
我想他們一定先演奏其他音樂家的作品,而不是凡德伊的作品。
我先前以為,晚會僅僅演奏凡德伊的鋼琴小提琴奏鳴曲。
維爾迪蘭夫人獨坐一隅,白皙而略施粉脂的前額呈半圓狀,奇異地突兀,頭發分兩邊梳理,一半是為了仿效十八世紀肖像,一半是為狂熱的人醒腦之用–這種人羞于公開表達内心狀态。
她離群獨坐,宛如一位主掌音樂盛會的天女,一位專司瓦格納音樂體系以及偏頭痛的女神。
看着藝術守護神淪入這批讨厭鬼中間,不免使人想起某種近乎悲怆的諾納①。
聽到的音樂,她比他們更要熟悉,她自然比平時更不屑于表露她的感受。
音樂會開始了。
我聽不出演奏的是什麼曲子,我身臨一片陌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