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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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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這些如此相異的樂句是由同一些成分構成的。

    有些世界需要我們由零看整。

    我們從某建築上,某博物館中,東西各處、一鱗半爪,能看出一個世界。

    埃爾斯蒂爾的世界就是如此,這是他眼中、生活中的世界。

    相反,有些世界需要我們由整看零。

    凡德伊的作品通過一音一符、一拍一調把一個出人意料的世界,一種聞所未聞、不可估價的色*彩展示出來。

    但是由于聽衆欣賞他的作品,時間上前後是有錯落的,這個世界就出現了空隙,造成了間隙。

    這兩種探索的方法如此不同,緻使奏鳴曲和七重奏的行進節奏也如此不同。

    一個使用短促的呼喚,将一根純淨延綿的長線切成碎段,另一個則将散亂的殘音重新溶入同一隐形的調号。

    一個是如此沉靜腼腆,近乎于分弓拉奏,又如哲學玄思,而另一個則是如此急促焦慮,苦苦哀求。

    然而這是同一種祈禱,内心一旦出現不同的朝霞,它就噴溢而出。

    那些年間,他希望創新,這祈禱便僅僅表現為思想新異、藝術探索的折光。

    祈禱和企冀說到底并無二緻。

    它們在凡德伊的作品中無論怎樣喬裝打扮,都能一眼辯認出來;這也正是凡德伊作品的特點。

    聽那些樂句,音樂理論家們自然可以發現,它們與其他偉大音樂家具有一脈相承的關系,但那隻是吹毛求疵,是通過巧妙推理而不是通過直接印象發現的外表的雷同。

    凡德伊的樂句給人的印象與别人的樂句毫無相似之處,仿佛盡管科學對某些規律似乎早已作過定論,可是個體現象依然存在一樣。

    然而正是在個體緻力标新的時候,我們才透過一部作品的表面區别,看出其深層的相似和故意的雷同。

    凡德伊多次重複一切樂句,翻弄花樣,變換節奏。

    然後又恢複樂句的原狀,此刻的相似性*是故意的,是巧思的結果,它必定帶有人工斧鑿的痕迹,永遠不可能跟那些隐蔽的、無意的,在兩部不同的傑作之間煥發不同光彩的相似性*一樣引人注目。

    因為在後一種情況下,凡德伊緻力于标新,反躬自問,用他自己的全部創造能量來達到自身的本質,而且達到了相當可觀的深度,無論别人向他提出什麼問題,他的本質總是用同一種重音,即他自身獨有的重音來作回答。

    一種重音,這是凡德伊的重音,它與别的音樂家的重音是互不相仿的。

    這是由于他們之間有一種區别,它比我們在兩個人的聲音中,甚至于兩種動物的叫聲中聽出來的區别要大得多。

    這是一種真正的區别,是某位音樂家的思想跟凡德伊的永恒性*探索之間所具有的區别。

    他使用千萬種方式反躬自問,他習慣于純思辨。

    但他那種思辨仿佛是在天使國裡進行似的,完全擺脫了推理所具有的分析形式,以至于我們可以測量其深度,但是我們無法将其迻譯成*人類語言。

    這跟脫離肉體的靈魂具有相同的道理。

    當通靈者召喚亡靈,向亡靈詢問死亡的奧秘時,亡靈也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轉譯。

    說它是一種重音,它畢竟是一種重音;看一看下午使我為之震驚的那後天獲得的獨創性*,再看一看那音樂理論家能夠發現的音樂家之間的承襲關系,它畢竟還是一種獨一無二的重音。

    偉大的歌唱家,即獨特的音樂家們,不由自主返回到這一重音上來,朝着這重音的高度攀登。

    這重音表明,完全個體性*質的靈魂确實是存在的。

    凡德伊試圖做到更加宏偉莊嚴,或者創造出強烈活躍的作品,将他感覺到的、反映在觀衆心靈中的美的東西寫出來,卻不知不覺将這一切沉沒在海底湧浪之下、使他的歌曲永恒不衰、一眼可辨。

    這别于他人、同于自己的歌曲,凡德伊是從哪裡學來、哪裡聽來的呢?藝術家如同一個異國的公民,他身處這個國家,卻對它毫無所知,不放在心上,但是他又不同于剛剛遠航到岸,登上這片國土的另外一位藝術家。

    凡德伊最後幾部作品所接近的,似乎最多也就是這樣一個國度。

    這些作品的氣氛與奏鳴曲的氣氛已大相徑庭,疑問式的樂句變得更為急促、更為焦慮,回答也更加深不可測。

    晨曦和黃昏的空氣甚至似乎濕潤了琴弦。

    莫雷爾的演奏再為出色*,也于事無補,我覺得他那小提琴發出的聲音特别尖銳,甚至近乎于刺耳。

    這刺耳的聲音叫人聽着入耳,它跟有些人的嗓音一樣,我們一聽便能覺出某種崇高的道德和思想品質。

    但是這也會叫人吃驚。

    宇宙觀一旦發生變化,得到淨化,與内心國土的回憶更加合拍,音樂家自然就會使用大幅度的變音将其轉譯出來,猶如畫家是使用色*彩的變幻将其轉譯出來一樣。

    盡管聰明的聽衆沒有弄錯,日後把凡德伊的最後幾部曲子稱為最深刻的作品,但是卻沒有一個标題和主題可供人們對其作品作出思想評價。

    于是人們紛紛猜疑,這會不會是思想深度在聲響領域的移植。

     這失卻的故國,音樂家們統統遺忘幹淨,無從回憶,然而他們無意識中始終跟它保持某種程度的共鳴。

    音樂家按照故國的聲調而演唱,歌聲便充滿了喜悅,而有時候他追慕虛榮,就會背叛故國。

    沽名釣譽,結果是喪失榮譽,而鄙視榮譽,卻榮譽加身。

    即時,音樂家唱起那獨特的歌曲,單調的旋律–無論他處理的是什麼主題,他與自身始終保持統一–證明了他靈魂的構成因素是永恒不變的。

    由此說來,這些因素就是那确實不變的沉澱物嗎?這是一種無以言傳的東西,我們隻能專為自己保存着,而無法轉達給别人,師友之間和情人之間的交談卻無以透露;這各人自身的沉澱物使個人之間的感受産生質的區别,它被迫留在樂句的門外,因為每個人進入樂句,與他人進行交流,都隻能嚴格遵守大家共有的、毫無意義的外在符号。

    但是藝術卻非如此。

    凡德伊之藝術和埃爾斯蒂爾之藝術将這隐形的東西呈現出來,将這内心世界的構造外化于五顔六色*之中。

    這内心世界就是我們所謂的個體,離開了藝術我們難道還能認識個體嗎?雖然翅膀這種特殊的呼吸器官能使我們穿越茫茫宇宙,但卻于我們毫無用處,因為縱然我們飛抵火星或者金星,隻要感覺器官不變,那末我們在火星和金星中所見之物仍無異于地球之物。

    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觀賞新的景物,而是獲得新的目光,用另一個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來觀察宇宙,來觀察成千上百人眼中的成千上百個宇宙,成千上百人所體現的成千上百個宇宙。

    正是有了埃爾斯蒂爾,有了凡德伊,這一點才成了可能;跟這樣的人相處,我們才得以在宇宙星際真正展翅翺翔。

     行闆剛剛結束。

    臨終的樂句變滿了溫情,聽得我心馳神往。

    下一個樂章沒有立即開始;演奏者放下樂器,稍事休息。

    聽衆紛紛談論起來,交換各自的感受。

    有一位公爵為了表明自己是一個行家,煞有其事地說:”這段曲子不容易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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