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些人較為客氣,過來跟我閑聊了片刻。
可是,我剛剛跟那超凡越聖的樂句作過交談,相形之下,他們的言談還算得了什麼?那隻能跟人間一切外在語言一樣,叫我無動于衷。
我象一位天使,被逐出個人陶醉的天堂,而堕落到最無意義的現實之中。
我在想如果沒有語言的發明、文字的誕生和思想的分析,音樂也許就是所謂心靈交流的唯一實例,猶如有些人就是自然所淘汰的某種生命形式的最後見證一樣。
音樂仿佛原是一種種子,沒有開花結果。
結果是人類走上了别的道路,即口語和筆語的道路。
因而音樂永遠是對混沌初始、非分析狀态的回歸,一進入這一天堂就令人心迷神醉,出了這個天堂,無論跟聰明與否的人接觸,我都覺得索然無味。
在音樂進行過程中,我回想起一些人,把他們同音樂揉和在一起;或者更确切地說,我溶入音樂的,幾乎隻有對一個人的思念,即阿爾貝蒂娜。
最末一句行闆是如此輝煌,我不禁想到,阿爾貝蒂娜被同化于如此偉大的東西,這是何等的榮譽!她不知道這一點,知道了也不會理解。
她之所以有感人的嗓音,我們之所以連結在一起,都是出于這如此偉大的音樂。
音樂一停,在場的人個個顯得淡然無味。
有人端來了一些飲料。
德·夏呂斯先生不時高聲地問某個仆人:”您好嗎?您收到我氣壓傳遞寄給您的信嗎?您來不來?”這樣的問話也許含有顯貴平易近人的氣度,因為他認為這樣就是在擡舉别人,比資産者更接近民衆;但這些問話同時也包含着罪人的狡詐,因為他以為:公開炫耀的事情,顧名思義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他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具有的蓋爾芒特家人的口吻又說:”這是一個正直的小夥子,這是一個好人,我家裡經常用他。
”可是男爵的巧言巧語對自己卻并不一定有利,因為别人聽後覺得他跟仆人如此親善,還寄氣壓傳遞信件,這裡面定有一些原因。
何況仆人們聽到男爵的話也并不為夥伴驕傲,而是為他們感到羞恥。
這當兒,七重奏重又開始;朝着終曲進行。
奏鳴曲樂句反複重現,但多彩多姿,節奏和配器都富有變化,如同生活中重複發生的事情一樣,既保持着原樣,又帶着新貌。
有些樂句,我們一時分辨不出,不知它們與某音樂家過去的作品具有何種親緣關系。
這些樂句把這位音樂家的作品當作唯一的住所,不斷地出現于其中,成了樂曲中的女仙、山林之衛和親切的神明。
這樣的樂句我在七重奏中先聽出兩三句;它們使我想到的是奏鳴曲。
過了一會兒,我又發現了奏鳴曲的另一個樂句。
那是在凡德伊作品的最後一個樂段中,這句樂句沉浸在一股紫色*的霧霾之中。
盡管凡德伊在一些地方插進一段舞曲,但這句樂句仍然被-乳-白色*的煙霧包圍着。
它如此地遙遠,我勉強能夠辨認出它。
它躊躇着走近來,似乎懷着憤怒消失了,繼爾重新返回,跟其他樂句–我後來才知道;這些樂句來自其他作品–交織在一起,又呼喚着其他樂句。
其他樂句一旦得到馴服以後;也立即變得引人入勝,進入全音符,充滿了說服力。
這超群絕倫的全音符,大多數聽衆無法看見,因為他們的眼前隔着一層迷糊的網紗,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他們聽着樂曲感到無聊,甚至覺得會無聊至死,但仍然盲目欣賞,為這樂曲打着節拍。
慢慢地其他樂句遠離而去,隻剩下一句,重複地出現五至六次,我都沒有看清它的容貌。
但那樂句如此溫柔,也許象小樂句之與斯萬一樣,絕對不能與任何女人所能激化的欲|望同日而語。
它用溫柔的聲音給了我一種真正的幸福。
我不懂它的語言,但又完全能夠理解。
它有可能就是那隐形物,就是我平生遇見的唯一的陌生人。
接着,這句樂句又四處彌漫,變幻形态,和奏鳴曲中的小樂句一樣,化成曲首那神秘的呼喚。
有句顯示着痛苦的樂句,跟這呼喚形成了對應。
這句深沉的樂句模模糊糊,幾乎是發自肺腑、帶有器質性*的内心呼聲,它每次重現,我們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一主題的表現還是神經痛的表現。
不一會兒,兩個動機展開了肉搏戰。
一方被打得片甲不留,但我們立即發現,另一方也隻剩下殘肢斷臂。
但說實話,這隻是兩股銳氣在短兵相接。
說銳氣,是因為這互相交鋒的生命雙方都已經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外表和名稱。
遇到了我這樣一個内在的聽衆–我對名稱和個别物也是毫不在乎的–我對它們非物質的、充滿活力的争鬥充滿興趣,津津有味地注視着跌宕起伏的聲響變化,也是因為我是一個内在型的聽衆,對名稱和個體都毫不在乎。
最後快樂的動機占據上峰。
這已不再是蒼天後面傳出的焦急的呼聲,而是似乎來自天國的無以形容的快樂。
但這快樂與奏鳴曲的快樂完全不同,猶如蒙塔尼亞①畫中一身猩紅,吹奏号角的大天使迥然相異于貝利尼②畫中手抱雙弦詩琴,溫柔莊重兩者雙兼的天使一樣。
有關喜悅的這一新的微妙區别,這向着超塵脫世的喜悅的召喚,我是難以忘懷的。
但是對我來說這喜悅最終可能實現嗎?這個問題,我覺得至關重要,因為這句樂句也許最能夠體現–恰恰跟我其餘的生活和可見世界形成鮮明的對照–我生活中的一系列感受:馬丹維爾教堂鐘樓以及巴爾貝克海濱近處的樹木在我内心激起無限感受。
我把這些感受視為構築真正生活的基準和開端。
但是重新回顧這樂句獨特的重音,我奇怪地發現,與世俗生活最不相同的感受,向上界樂園最大膽的挺進恰恰不是體現在别人身上,而是體現在聖母同貢布雷所遇見的那位拘于禮節、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身上!對這聞所未聞的喜悅的發現,我一生最為奇特的發現,我怎麼可能受之于他?據說,他死後隻留下一部奏鳴曲,其餘的隻是一些毫無價值、無法辨讀的記号。
别人無法譯讀,唯有一個人例外。
此人曾經在凡德伊身邊生活過相當長一段時間,谙熟他的創作方法,能夠猜讀他的配器記号。
此人依靠耐心、智慧和敬佩之意終于破譯了凡德伊的手稿。
這人就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
大作曲家在世時,她就深受其女兒對其父親崇敬的影響。
但物極必反,正是出于這種崇拜之情,兩位姑娘對他的畫像進行瘋狂糟蹋,以此取樂。
前文對此已有交待(對父親的崇拜是女兒亵渎行為的固有條件。
毫無疑問,她們本來對這亵渎行為的情感,是應該将其拒之門外,但是這快感并不能充分表達那些糟踐的言行。
但是這種肉體的和病态的關系,這種暖昧不清的熾烈感情漸漸讓位于一團高尚純潔的友誼之火,那些亵渎行為也就日趨減少,直至徹底消除了。
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時自尋煩惱,認為也許是她加速了凡德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