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要說跟她發生過什麼友情或者說我想見她,那從來沒有這回事!”阿爾貝蒂娜的性*格十分輕浮易變,随口又補充道:”如果她想見我,我也不反對,她人很好。
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堅持一定要見她。
”無怪乎,我曾經告訴阿爾貝蒂娜,布洛克把愛絲苔爾的照片寄給了我(我告訴她此事的時候,其實我還未收到照片),阿爾貝蒂娜居然理解為布洛克把她給愛絲苔爾的一張照片給了我看。
我作過最壞的設想,但我無論如何未曾想到阿爾貝蒂娜跟愛絲苔爾之間竟會有這等親密的關系。
我跟她說起相片一事,她無言以對。
現在她以為我對事情已了如指掌–這完全是錯覺–覺得還是主動承認為上策。
我忍耐不住說:”阿爾貝蒂娜,我還有一件事要懇求您,永遠也不要想辦法見我。
如果萬一過一年、兩年或者三年,這種事可能發生,我們在同一個城市不期相遇,請您避開我。
”我見她對我的懇求未作肯定的答應,又說:”我的阿爾貝蒂娜,請您别那樣,今生今世永遠别再見我。
這會給我造成太多的痛苦。
我對您是懷有真誠友情的,這您知道。
我知道,那天我告訴您,我想再見一面我們在巴爾貝克談到過的那個女友,您以為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
不,我向您保證我對這事是絕對無所謂的。
您肯定深信不疑,我早已下定決心離開您,我的脈脈溫情隻是演戲而已。
””哪裡,您是瘋了,我根本沒有這麼想。
”她憂傷地說。
”您這就對了。
不應該這麼想。
我是真心愛您的。
也許不是愛情,是很深極深的友愛,深得遠遠超出您的想象。
””這我相信。
但您卻胡思亂想,以為我,我不愛您!””離開您,我非常痛苦。
””我呢,更比您痛苦一千倍。
”阿爾貝蒂娜回答我說。
已經有了一會兒,我感到我再也無法克制,淚水湧上了眼窩。
這眼淚不是來自于我從前對吉爾貝特說:”我們還是不見為好,生活把我們分開了”時那種憂傷,這是完全不同類型的淚水,誠然,我給吉爾貝特的信中寫這話,我是在想,我不再愛她,而去愛另外一個女子,這是一種過度的愛情,但這過度的愛情是為了減少把愛情過度地花在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的時候,命中注定有相當數量的愛情可在其間進行調劑,這一方拿得愛情太多了,就應該抽出一些來給另一方;而愛情到了這一方,比如到了吉爾貝特這一方,我同樣注定是要将愛情抽出來與她分道揚镳的,但是現在的情況截然不同,其原因多種多樣,而首要的原因–由此又産生其他原因–是因為我缺乏意志。
在貢布雷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就已經為我擔心過,一個病人居然有如此的精力,來強迫别人接受他的意志匮乏,為之她們倆人都相繼投降了。
而這缺乏意志的毛病日益加重,速度越來越快。
當我感到,我的存在使吉爾貝特感到疲倦,這時候,我還有相當的力量拒絕見她。
當我在阿爾貝蒂娜這裡發現同一個事實時,我已精疲力盡,我隻想到要強行挽留她。
我對吉爾貝特說,我跟她一刀兩斷,我内心确實不再想見她;然而,我對阿爾貝蒂娜說這話,純粹是在撒謊,倒過來是為了取得和解。
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相互顯示的是一個與現實相距甚遠的表象。
毫無疑問當兩個人對坐而視的時候,情況總是如此,因為雙方對另一方的内心總有一部分是不了解的,即使了解,也有一部分不理解;雙方表現出來的隻是各自最少屬于自己個人的東西。
這種情況或許是由于人們自己也未理清什麼是屬于自己個人的隐私,對此不加注意,或許是因為人們對某些不屬于自己個人的毫無意義的實利性*東西倒看得很重,更加喜愛。
另一方面,有些人們喜歡的東西,人們卻沒有。
但為了不受别人輕視,人們沒有,卻裝出樣子,對那東西似乎不屑一顧、甚至厭惡至極。
可是在愛情中,這種誤會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除了孩提天真,我們通常都是盡力使自己的外表,不是去忠實地反映我們的思想,而是使其成為我們的思想認為最适宜于使我們獲得自己希望獲得的東西的樣子。
自我回家以後,在我看來最合适的外表,便是能夠使阿爾貝蒂娜保持不變,跟以往一樣順從,别在氣頭上要求我給她更多的自由的樣子。
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給她更多的自由,但現在我怕她會心血來潮,要求獨立,這會使我嫉妒心大發。
過了一定的年齡,出于自尊心和見識,越是我們向往的東西,我們越是看上去毫不在乎。
但在愛情上,稍有見識–也許這并不是真正的明智–我們很快就會強迫自己接受這種雙重特性*。
我孩提時,夢幻中最溫柔的愛情,甚至愛情的本質,不外乎是面對我心愛的女子,傾訴我的溫情,對她的善良表示感激,希望倆人白頭偕老。
然而,我的親身經曆以及我親朋好友的經曆,使我再清楚不過地認識到,這類感情的表白是毫無感染作用的。
類似德·夏呂斯先生那樣的人,忸怩作态,簡直象個老太婆了。
可是他老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漂亮的小夥子,久而久之,以為自己真的便成了一個英俊青年。
其實他那矯揉造作的陽剛氣派,恰恰日益露出滑稽可笑的女人态來。
夏呂斯的這種情況,屬于這種規律,但這種規律的覆蓋的範圍完全超出夏呂斯類型的人,它的普遍性*之廣,即令是愛情,也未必能完全取盡用竭。
我們自己的身體,我們視而不見,别人卻看得真切;我們”緊跟”我們的思想,因為這是處在我們眼前的物體,但别人卻無法看見(有時候,作家在作品中使思想有型可見,由此,當作家的崇拜者們的思想偶爾為作者所征引時,他們每每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從作家的臉上發現,内心之美,反映出來後,竟有如此缺憾)。
一旦我們發現了這一點,我們就不再”聽之任之”。
今天下午我忍不住沒有告訴阿爾貝蒂娜,她沒有留在特羅卡德羅,我是多麼感激不盡。
今天晚上,因為我害怕她離我而去,我卻假裝希望主動跟她分手。
我這樣作假是因為有了前幾次愛情的教訓,不讓此次愛情重蹈覆轍。
但我們過一會兒将會看到,我并非僅僅聽從了這些教訓。
我害怕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希望一個人出去一下,需要離開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