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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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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我,就象面對着一個話還沒完的人。

    我再一次向她道歉。

    她回答說我沒有什麼可向她道歉的。

    她重又變得十分溫柔。

    但是我從她憂郁憔悴的臉上看出。

    她心中形成了一個秘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不告而别,而且她也不可能作此希望(要過一個星期她才能試穿福迪尼新長裙),也不可能做到得體,因為我母親和她姨媽周末都要回來。

    既然她立時不可能走掉,我為何還要跟她強調,我想送她一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想第二天跟她一起出去看看,而聽到她回答說就這麼說定了,我又如釋重負?她終于跟我道了晚安,我也吻了她,可是這時她卻一反常态,轉過了身去,沒有還吻我;而恰恰就在一秒鐘前我還在想念這巴爾貝克她拒絕了的,而後每天晚上她都給予我的吻。

    由于賭了氣,她似乎不願意向我表示溫存,以免過後讓我覺得這場不和隻是假的;她似乎是在使自己的行動跟這場不和協調一緻。

    然而,雖然她嘴上不說,雖然她與我斷絕了肉體關系,但仍然希望有分寸地保持朋友關系。

    我又吻了她一次,把那大運河熠熠如鏡的金藍和成雙成對的象征生死的鳥緊緊抱在心懷裡。

    然而再一次地,她沒有還吻我,而本能地帶着預示死亡的兇獸那種不祥的頑固勁,抽開了身子。

    她身上反映出來的這死亡的預感似乎也侵襲了我,使我充滿恐懼和焦慮,以至于當阿爾貝蒂娜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已沒有勇氣讓她離開,又叫住了她。

    ”阿爾貝蒂娜,”我對她說,”我一點也沒有睡意。

    如果您也不想睡覺,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完全可以再呆一會兒。

    不過我并不一定要您這樣,我特别不想叫您累着。

    ”我覺得,我要是能讓她脫掉衣服,換上白睡衣,她就會顯得較紅,較刺激,更容易刺激我的感官,這樣和解就會更加徹底。

    但是我有些猶豫,因為她的長裙的藍邊給她的臉容增加了一層美麗、一道光韻、一片天色*,失去了這些,我就會覺得她比較冷酷。

    她款款地走回來,充滿了無限地溫存,但仍帶着憂郁憔悴的表情對我說:”隻要您願意,我可以留下來,我沒有睡意。

    ”她的回答使我靜下了心來。

    因為隻要她人不走,我就覺得我可以考慮将來的事情。

    而且她的回答裡也包含着友誼和順從,不過這是帶有某種特性*的順從,我覺得其界線就在于從這憂郁的目光後面透露出來的秘密,在于她改變了的舉止儀态–她之所以改變,一半是出于不知不覺,一半是她事先就要使自己的舉止與什麼事情采取同步一緻;而究竟是什麼事情,我卻不知道。

    盡管她人在,我還是覺得,她隻有象在巴爾貝克時躺在床上,穿着白睡衣,露出頸項,我才有相當的膽量,使她不得不讓步。

    ”您既然如此客氣,留下來安慰我,您應該把長裙脫了才是,穿着多熱,又不随便,我都不敢碰您,怕把裙子碰皺了。

    把裙子脫了吧,我親愛的。

    ” “不,在這裡脫裙子不太方便。

    我呆一會兒到自己屋裡去脫。

    ” “那麼在我床邊上坐一會兒總願意吧?””那當然願意。

    ”不過她離着我,坐在我的腳邊上。

    我們談着話,突然聽見一聲呻吟,節奏均勻,原來是鴿子在咕咕叫。

    ”這說明天已經亮了,”阿爾貝蒂娜說。

    她幾乎皺起眉頭,似乎在我家裡生活,錯過了美麗季節的樂趣一樣,對我說:”鴿子又出現了,春天來臨了,才會這樣。

    ”鴿子的咕咕和公雞的報曉,兩者之間的相似既深刻又晦澀,猶如在凡德伊的七重奏裡面,柔闆的主題是建築在第一段和結尾段的主旋律基礎上的,自然相互間有相似之處,但是調性*和節奏的變化已将它們變得大不相同;一個門外漢打開一本有關凡德伊的書,會驚奇地發現,這三個樂段同是以四個音符為基礎,他在鋼琴上用一個手指就能彈出這四個音符,然而卻無法彈出這三段曲子。

    鴿子演奏的這段感傷曲就是一種小調雞鳴,它不會扶搖直升,飛向天空,卻象驢叫,平穩柔和,從一個鴿子叫到另一個鴿子,隻作橫線移動,從不升騰,不能将這平平的呻吟轉換成序曲快闆以及最後樂章反複出現的歡樂高亢。

    我知道,我說”死亡”這個字,仿佛阿爾貝蒂娜馬上就會離開人世似的。

    看起來,事情本身其實要比事情發生的時候來得更加廣泛,發生事情的這一時刻不能包容事情的全部廣度。

    由于我們對事情保持記憶,所以事情能夠延及到将來,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事情在事情發生以前也要求有自己的一席地位。

    當然,有人會說,事情在将來是個什麼模樣,我們無法看見,但是事情在回憶當中不一樣也變了模樣? 我發現她不再主動吻我,心裡已經明白,要她吻我純屬白費心機,然而隻有從新吻開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靜。

    于是我對她說:”晚安,時候太晚了,”我這麼說,可以叫她來親吻我,然後我們還可以繼續下去。

    但是,她跟前兩次一模一樣,說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覺,”隻是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

    這一次我沒敢再叫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沒辦法再躺下。

    我如同籠中小鳥,來回跳動,一會兒擔心阿爾貝蒂娜會走,一會兒又相對平靜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緒不甯,我心情能有相對平靜的時刻,是因為我每分鐘都多次反複進行這樣一種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别,她一點兒也沒有跟我說起她要走,”這麼一推理我心裡基本上就好受一些了。

    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發現她走了怎麼辦! 我這麼擔心本身就說明是事出有因的。

    她為什麼沒有親吻我?”這麼一想,我的心又劇烈地疼痛起來。

    接下去我重又開始原來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減緩。

    可是這頭腦運動如此頻繁,如此機械,結果鬧得我頭昏腦脹。

    由此可見,有些心理狀态,例如焦慮,隻提供兩項選擇,結果就會象肉體痛苦那樣,殘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地上。

    我無止無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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