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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六部 女逃亡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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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她的意圖無非是想回到我的身邊,對她的意圖,任何一個與此事毫不相幹的人,一個毫無想象力的人,一個和平條約的談判者或正在考慮交易事宜的生意人恐怕都會比我判斷得更正确。

    這封信隻有這些話: “我回到您的身邊是否為時已經太晚?如果您還沒有寫信給安德烈,您會同意再要我嗎?我一定服從您的決定,我懇求您不要遲遲不告訴我,您知道我多麼急切地在等待您的決定呀。

    假如您決定讓我回來,我立即去乘火車。

    全心全意屬于您,阿爾貝蒂娜。

    ” 要想阿爾貝蒂娜之死解除我的痛苦,恐怕得讓這次碰撞不僅在土蘭置她于死地,而且在我心上也把她置于死地。

    而她在我心上卻顯得從未有過地生龍活虎。

    一個活人想進入我們的心靈必須有形,必須受時間框架的制約;由于他隻是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我們面前接連出現,他永遠隻能給我們同時提供他本人的一個方面,提供一張單一的像片。

    一個人隻是簡單的時間積累,這無疑是很大的弱點,但也是強大力量的體現;他屬于記憶,一小會兒的記憶對此後發生的事并非全都了如指掌;而記憶記錄下來的那一小會兒卻會持續下去,它會長存着,在這一小會兒裡出現的那個人的輪廓也會和這一小會兒共同長存。

    這種零碎的記憶不僅會使死者長存,而且會使她越變越多。

    我若想使自己得到安慰,我應該忘卻的就不隻是一個阿爾貝蒂娜,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

    在我終于能夠忍受失去這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時,我還得去忍受失去另外一個,另外100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

     于是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過去使我感到生活的溫馨的,并不是阿爾貝蒂娜本身,而是當我獨處時,在想到她的同時,那些與過去相類似的時刻勾起的對過去的時刻無休無止的回顧。

    雨聲使我憶起貢布雷丁香花的香味;陽台上變幻不定的陽光使我想起香榭麗舍大街的鴿子;炎熱的清晨震耳欲聾的喧嘩勾起我對新鮮櫻桃的回憶,風聲和複活節的到來喚起我對布列塔尼或威尼斯的渴望。

    夏季到來時,白晝漫長,氣候炎熱。

    正是師生一大早去公園樹蔭下為期末考試做準備的時候,他們在那裡采撷自天而降的些微涼爽,這時的天空雖不象熾熱的中午那麼燃燒一般烤人,卻已同樣地萬裡無雲了。

    在黑暗的房間裡,我那和過去相比毫不遜色*的聯想力如今隻能給我帶來痛苦,正是這種聯想力使我感覺到外面的空氣重濁,西沉的夕陽給一幢幢垂直的樓房和教堂抹上了一層黃褐色*。

    弗朗索瓦絲進來時無意間擾動了大窗簾的褶子,看見陽光在我身上碎成一片一片,我強忍着才沒有叫出聲來,這陽光過去曾使修葺一新的”傲女布利克維爾”的門面顯得格外美觀,當時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它已重修過了。

    ”我不知如何向弗朗索瓦絲解釋我歎氣的原因,便對她說:”噢!我渴了。

    ”她走出去,又走回來,可是我猛地轉過身去,因為一件事突然向我襲來使我痛苦不堪,成千上萬的這類看不見的往事每時每刻都會在我周圍的暗處冷不防呈現出來;我看見她給我拿來的是蘋果酒和櫻桃,在巴爾貝克時,一個農家夥計送到我們車上的正是這種蘋果酒和櫻桃,過去,在這兩樣東西的作用下,在大熱天我也能完全适應黑暗的餐廳裡五顔六色*的光線。

    于是我第一次想到了埃戈爾農莊,我對自己說,在巴爾貝克時,有些天阿爾貝蒂娜老對我說她沒有空,她必須同她姨母一道出門,她當時也許是要和她的某個女友去一個她知道我不常去的農莊吧,當我偶爾在瑪麗-安托瓦内特滞留而那裡又有人對我說:”我們今天沒有看見她”時,她也許正在那個農莊對她的女友說我倆相偕出遊時她也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不會想到來這裡找我們,因此咱們不會受幹擾。

    ”我要弗朗索瓦絲把窗簾拉上,我再也不願看那一片陽光了。

    然而陽光仍舊那麼火辣辣地滲進了我的記憶。

    ”我不喜歡這家飯店,雖然它修複了,後天我們還是去聖馬丁,在……”明天,後來,這意味共同生活的前景,也許是永恒的,它已經開始了,我的心已朝這樣一個前景撲過去,然而,它不複存在了,阿爾貝蒂娜死了。

     我問弗朗索瓦絲幾點了。

    6點。

    謝天謝地,悶熱總算快過去了,我和阿爾貝蒂娜以往也曾一起抱怨過這樣悶熱的天氣,但我們又很喜歡這種悶熱。

    白晝正在結束。

    可是我在這一天得到了什麼呢?傍晚的涼爽逐漸升騰起來,太陽正在西沉;還記得在我和她一同回家取道的那條路的盡頭,我遠遠瞥見最後一個村莊後面仿佛有一座孤零零的車站,當天晚上我們準備一道在巴爾貝克停留,所以不可能到達那個車站。

    那時我們在一道,此刻卻必須在這同一個黑黑的無底洞前嘎然停下,因為她已經死去了。

    拉上窗簾已經不夠了,我竭力蒙住自己記憶的眼睛和耳朵,使我再也看不見那一縷菊黃|色*的夕陽,再也聽不見在我四周的樹枝上互相呼應的看不見的鳥兒們的啁啾,當時帶着那樣的柔情擁抱着我的她如今卻已溘然長逝了。

    在夜間,我竭力避開潮濕的樹葉以及騎上驢背在公路上走來走去時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覺。

    然而這些感覺已經拉住了我,将我從當前的時刻帶向遙遠,讓”阿爾貝蒂娜已長眠”這樣的概念象潮落潮湧一般周而複始地沖擊着我。

    啊!我永遠也不進森林了,我再也不去林間散步了。

    可是難道一馬平川就不那麼令我難受嗎?有多少次,為了尋找阿爾貝蒂娜,我穿過了克利克維爾平原,有多少次我和她一道走回來時又再一次取道那裡,如遇大霧天,溟蒙的霧霭使我倆産生身臨浩瀚水泊的幻覺;如遇天清氣爽的夜晚,皓月當空,大地變成虛無缥缈的幻境,咫尺之間恍如天上;白晝間大地卻僅僅呈現出遙遠的身影,它把已被日光融入蒼穹的田野和森林揉進多麼純淨透明的瑪瑙般的蔚藍! 弗朗索瓦絲想必在為阿爾貝蒂娜之死感到高興,不過也應該對她進行正确的評價,出于某種禮貌和分寸感她并沒有裝出悲哀的樣子。

    然而她的古老法典的不成文的律法和中世紀農婦特有的手舞足蹈唱着哭喪的傳統畢竟比她對阿爾貝蒂娜,甚至比她對歐拉莉的仇恨更為古老。

    因此近幾天裡的一個傍晚,由于我沒有來得及掩蓋我的痛苦,她瞥見了我的眼淚,這又勾起了她那小農的本能,這種本能曾使她抓獲并折磨過牲畜,使她在掐死母雞活煎螯蝦時隻感到無比快活,在我生病時她也曾帶着同樣的快活勁觀察我糟糕的臉色*,那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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