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她觀察傷在她手下的貓頭鷹一模一樣,緊接着她便象預言大禍似的-陰-郁地宣告我臉色*不好。
不過她在貢布雷養成的《習慣法規》使她從不輕易灑淚或傷感,她認為這類感情象拿走她的法蘭絨衣服或勉強吃東西一樣是令人沮喪的。
”啊!不,先生,不能這麼哭,這樣哭對您可不好!”瞧她想阻止我流淚時那副焦慮的樣子,俨然是把流淚當成血流如注了。
可惜我表情冷淡,這就扼制了她想抒發感情的願望而她想抒發的感情倒很可能是誠摯的。
阿爾貝蒂娜于她也許和歐拉莉于她沒有什麼兩樣,既然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從我這裡獲取好處了,她弗朗索瓦絲也就不再怨恨她了。
不過她仍然執意向我表明她非常清楚我是在哭泣,而且我正在步家裡人極為有害的後塵,不願意”讓别人看見”。
”沒有必要哭,先生,”她這次對我說話的口氣平靜了些,而且與其說她是在向我表示憐憫不如說她是想顯示她的洞察力。
她補充說:”也是該得如此,她福氣過了頭,可憐的人兒,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幸福。
”
在這漫長得無以複加的夏日黃昏裡陽光消逝得多麼緩慢啊!對面的房舍象慘白的幽靈一般繼續在天幕上無休無止地塗抹着它經久不變的白色*。
黑夜總算在我這個套間裡降臨了,我碰了前廳的家具,然而在我認為已經一片漆黑的樓道上,樓梯門鑲了玻璃的部分還透看藍光,那是花一般的藍色*,昆蟲翅膀一般的藍色*,倘若我不曾感到這是最後一線反光,是陽光以不知疲倦的殘酷勁兒象利刃一般對準我的最後一刺,我或許會認為這藍色*十分絢麗。
漆黑的夜幕終于降下來了,然而一看到斜挂在院子裡樹梢上的一顆星我便憶起了我倆晚餐後驅車漫遊月光如水的商特比森林的情景。
甚至在街頭,我有時也會在巴黎的非天然的萬家燈火中分辨并采撷那遊移在長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輝,在我的想象裡,這月光使巴黎須臾之間回到了大自然,四周是無限靜谧的田野,這時整個巴黎似乎都充滿着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漫步的令我痛心的往事。
啊!長夜何時有盡頭呢?黎明前的涼意使我簌簌地顫抖起來,因為這涼意使我憶起了一個甜密的夏天,那時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别,從巴爾貝克送到安加維爾,再從安加維爾送到巴爾貝克,直到破曉。
我此刻對未來隻抱着一個希望–一個比恐懼更令人心碎的希望,–那就是忘掉阿爾貝蒂娜。
我明白我總有一天會忘掉她的,我确曾忘掉過希爾貝特,忘掉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我也确曾忘掉過我的外祖母。
忘卻得如此徹底,忘卻得如此平靜,就象把墓地忘得一幹二淨一樣,通過這樣的忘卻我們擺脫了我們已經不愛的人,而且隐約意識到這樣的忘卻對我們還在愛戀的人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這樣的忘卻正是對我們最公正最殘酷的懲罰。
老實說,我很清楚這種忘卻是一種毫不痛苦的狀态,一種無動于衷的狀态。
然而我不能同時想我現在和我未來是什麼樣子,我便絕望地追憶着我們撫愛、親吻和友愛地共枕這一系列我用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永遠失掉的表面現象。
這滿含柔情的回憶的沖動與”她已逝去”的概念互相沖撞起來碎成一片一片,這兩股互相對立的思緒的互相沖擊竟使我氣悶到再也無法呆着不動了;我站起身,可是我又蓦地停住發起愣來;我離開阿爾貝蒂娜,滿心喜悅地帶着她的熱吻走出來時看見的正是這樣的曙光,眼下這縷曙光正在窗簾的上端抽出它那已變得不祥的利刃,利刃上發白的,厚密而無情的寒光仿佛正朝着我一刀刺了過來。
街上很快就會喧鬧起來,從鬧聲的聲質表上可以看出在鬧聲回蕩中不斷提高的炎熱程度。
幾小時之後,炎熱的空氣将浸潤着櫻桃的香味,然而就在這樣炎熱的氛圍裡我尋找到的(有如在一劑藥裡換了其中的一味就會使這劑藥由安舒和興奮劑變成使人消沉的藥)已經不再是對女人的渴求而是對阿爾貝蒂娜逝去的極度的憂慮。
而且我回憶中的每次性*的欲求都和性*的滿足一樣滲透着她也滲透着痛苦。
我當時以為阿爾貝蒂娜去威尼斯可能會使我感到膩煩(無疑是因為我模糊感到我在那裡也需要她),現在她去世了。
我倒甯可不去那裡了。
往日我似乎把阿爾貝蒂娜看成插在我和一切物品之間的障礙物,因為對我來說她就是容納這些物品的器皿,通過她,就象通過一隻花瓶一樣,我才能接受這些物品。
現在這隻花瓶既已毀壞,我感到再也沒有勇氣去抓住這些物品了,而且已沒有一件東西不使我頹喪地背過身去,我真甯願不去品嘗這些東西。
由此可見我與她的分離并沒有給我開辟一個可能享樂的新天地,而我過去卻一直認為是她的存在使這個天地向我關閉了大門。
她的存在也許的确是我出門旅行和享受生活的障礙,但是這個障礙卻象經常發生的那樣掩蓋了别的障礙,這些障礙在她這個障礙消失之後便完好無缺地再現出來了。
過去的情況也是如此,某個可愛的人兒來訪妨礙了我的工作,可是第二天即使我獨自在家我也并沒有做更多的事。
如果疾病、決鬥、烈馬使我們看到死亡在逼近我們,我們也許會闊綽地去享受生活,去盡情快活,去觀賞陌生的國家,因為我們即将被剝奪享受這些東西的可能。
一旦危險過去,我們再得到的仍是那千篇一律的毫無生氣的生活,而且在這樣的生活裡那一切享受都不複存在了。
如此短促的夜無疑不能持久。
冬日會重新降臨,到那時我便再也不怕回憶同她徹夜散步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這類往事了。
然而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儲藏在它冰層下的我曾經萌發過的最初的欲念帶回給我嗎?我最初的欲念是在子夜時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門鈴之前我又深感長夜難熬之時萌發的,從今以後我可以永遠徒勞地等待她按門鈴了。
那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我因兩次以為她不來而萌生的最初的憂慮帶回給我叫?在那段時間我很少看見她,她總是隔幾周來訪一次,她每次來訪都使她從一種我并不試圖了解的陌生的生活裡突現出來,她來訪之間的間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斷的輕如遊絲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從而确保我的甯靜。
這些間隙在當時可能使我安甯,而此刻回想起來,它們卻充滿了痛苦,因為到後來我再也不認為她在這些間隙裡幹了些什麼我不了解的事都與我無關了,尤其在她永遠也不會再來訪問我的今天;因此她常來訪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來訪而變得那麼甜蜜的晚上,此刻卻可能借着凜冽的北風向我吹來我當時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