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随之而來的失望;以上這一切都改變了我回顧過去時傷感的性*質,也改變了我對與她緊密相聯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實了我生活過的每一個太陽年,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于與她的往事無從分割已經夠凄涼的了,何況它們同時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鐘點并不由太陽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會的情況确定;一天的長短或氣溫的增加與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發,我們親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來衡量,由她的臉龐的逐漸變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時給我寫信的多寡和書信的風格,她見我回家時撲過來的動作緩急來衡量。
總之,如果說這些變化着的時間,這些千差萬别的日子每一個都把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奉還給了我,這可不僅僅是因為我追憶了與這些時日大同小異的時刻。
記得每次在我戀愛之前對方就已使我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之所以懷着不同的願望,是因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頭一天還盡幻想着海上風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陽光在反射到我半睡半醒中關得并不嚴實的栅欄時悄悄帶進了玫瑰的香味,我醒來後卻啟程去了意大利。
甚至在我戀愛的當中,我的精神大氣的多變狀态,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斷改變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愛情的能見度縮小明天又把這種能見度無限地擴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把它冷縮成一場風暴的嗎?人們僅僅憑自己占有的東西而存在,人們又隻占有确實存在于眼前的東西,而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情緒,我們的思想卻又如此大量地遠離我們自身出外遨遊,使我們的視線捕捉不到它們的蹤影!這一來我們便再也無法把它們包括在我們自身這一整體裡了。
不過它們仍然可以通過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們身上。
于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時幾乎已不再想念阿爾貝蒂娜了–人隻能想念他能夠憶起來的東西–醒來時我卻找回來了一長串往事,它們來到我最清醒的意識裡遊弋,使我把它們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我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東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還是子虛烏有呢。
阿爾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變了意義;她的背叛也突然變得嚴重起來了。
我現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現的仍舊是她活着時我經常看見的她的這個或那個倩影,我又怎能認為她已經長眠了呢?她一會兒風馳電掣,一會兒斜倚在她的自行車上,有如騎着神車在雨天飛跑。
有幾次,我們在晚間帶上點香槟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聲音忽然起了變化,帶着挑逗的意味,熱烈的情緒使她臉色*發白,兩頰卻抹上了一層紅暈,車内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讓她把臉靠近月光,此時此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試圖追憶她那發紅的顴頰卻枉費力氣,我再也看不見了。
由此可見我應該在我心裡消除的并不是一個,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
每一個阿爾貝蒂娜都附着于某一天的某一個時辰,我在重見那個阿爾貝蒂娜時我便重新置身于那個日子了。
而過去的那些時刻也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在我們的記憶裡它們總是朝未來運動着,–朝那本身也變成了過去的未來,–而且把我們自己也帶進這個未來。
下雨天,阿爾貝蒂娜披上橡膠雨衣時我從不撫愛她,我真想請她脫掉這副铠甲,否則這就成了與她共同體驗軍營之愛和旅伴友情了。
然而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經死了。
有些晚上她仿佛自我獻身請我做*愛,由于害怕她變壞我一直裝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沒有我的響應,她恐怕也就不會去要求别人了,而此刻這個要求卻激起了我瘋狂的性*欲。
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也許根本不可能體驗到同樣的做*愛的快活,然而能貢獻給我這種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難以邂逅了,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辭世了。
我似乎應該在兩種情況之間進行抉擇,決定哪一種是真實的,因為阿爾貝蒂娜之死–這個情況來自我并不了解的現實,也就是她在土蘭的生活–和我對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動情,我的迷戀與忌妒是那樣地互相矛盾。
那些從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極其豐富的往事,那些能夠說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極為充沛的感情似乎難以令人相信她已經離開人世了。
我說她的感情充沛是因為保留在我記憶裡的我對她的柔情襯托出了她感情的豐富多彩。
不光阿爾貝蒂娜一個人隻是一連串的時間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
我對她的愛情并不簡單: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夾雜着肉欲,類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與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瘋狂的忌妒。
我不是一個單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熱戀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組成的大軍–這些忌妒者中沒有一個隻為同一個女人而忌妒。
無疑正由于此,我雖不情願,總有一天我的心會痊愈的。
在一個群體裡,各個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覺地一個被一個代替,代替者還會被淘汰,因此到最後會發生變化,但如果不是群體而是單一體,這種變化是難以設想的。
我的愛情和我本身的複雜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長而且變得五花八門。
不過這些痛苦總還是可以是排成兩組,兩組之間的交替便構成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全部的愛情史,我對她的愛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于猜忌。
如果說我很難想象阿爾貝蒂娜,在我心裡那麼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我背負着當前和往昔的雙重馬鞍)已經死了,那麼下面這種現象恐怕也同樣互相矛盾:我對阿爾貝蒂娜過失的懷疑–當然,她曾在這些過失裡得到過享受的肉體和她曾向往過這種過失的心靈如今都已不複存在了,所以她已不可能再犯這些過失,也不再對這些過失承擔責任–在我身上激起了巨大的痛楚,但我如果能在痛苦裡見到這個物質上已不複存在的人的實際精神狀态的證據,而非她以往留給我的印象的注定要消失的反光,我又會感謝這痛苦的恩德。
隻要我這份愛情能夠了結,那再也不能和别的人共享歡樂的女人應該說已激不起我的忌妒之情了。
然而這恰恰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的忌妒隻能在往事裡,在對栩栩如生的阿爾貝蒂娜的往事的回憶裡找到它的對象即阿爾貝蒂娜本人。
既然我一想到她就會使她複活,她的背叛便永遠不可能是死人的背叛,因為她背叛的時刻不僅于她,而且于倏忽之間從衆多的”我”中引出來的我,于正在注視她的我也變成了當前的時刻。
因此任何年月的差異都永遠不會把這不可分的一對分開,這一對中有一個人新犯了過失便立即會有一個可憐巴巴的而且是現時現刻的忌妒者前來與他配對。
最近這幾個月我曾把阿爾貝蒂娜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