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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六部 女逃亡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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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正是生活的原則,隻不過這種連續性*在一定的時間間隙之後又可能重新恢複罷了。

    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不就是這樣的嗎?我不是在好長時間不想她之後又和她重歸于好的嗎?然而我的記憶也必須服從同樣的法則,也不可能容忍更長時期的間隔,因為這記憶好比一縷北極光,隻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後才反映出我過去對她的愛,我的記憶真象我愛情的影子。

    恐怕隻有在我已将她遺忘時我才可能體會到沒有愛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為幸福。

    因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産生了對妹妹似的某個姑娘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變得難以餍足。

    我對妹妹的需要無非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一種無意識的思念形式,随着我對她的思念的逐漸減弱,這種需要也就變得不那麼迫切了。

    不過我的愛情的這兩種尾聲并不是以同樣的速度減弱的。

    有些時候我對她的思念暫時全面隐去,而我對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卻保持了強大的力量,這時我便決定結婚。

    相反,這之後我對她珍貴的記憶雖然已經減弱了,我對她的柔情有時卻又會突然闖進我的心田,這時,一想到我對别的女人的愛,我就對自己說她一定會理解這種愛,贊同這種愛,于是她的惡癖倒似乎成了我現在的愛情的起因了。

    有時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爾貝蒂娜的當兒複蘇,盡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

    這段時間有人對我講起安德烈不尋常的愛情故事,我竟以為我為她也産生了忌妒心。

    不過安德烈對我來說隻是一個預替人,一條起銜接作用的道路,一個使我和阿爾貝蒂娜間接聯在一起的電源插座。

    人就象這樣在夢裡總給一個他熟知其真正身分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個姓氏。

    總之,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盡管普遍的法則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沖擊,阿爾貝蒂娜給我留下的感情卻仍舊比我對這些感情來源的回憶更加難于消亡。

    不光感情,甚至感覺也如此。

    我和斯萬不一樣,他一開始不愛奧黛特便連重新去感覺過去的愛情也做不到,而我卻總感到自己還生活在過去而這過去也無非是另一個過去的曆史而已;這個”我”可以說隻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經變硬變冷了,每當一點火星使昔日的電流重新經過”我”的底部時”我”又會從底部燃燒起來,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爾貝蒂娜時也是如此。

    等到我劇烈的心跳已并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淚也隻是由象巴爾貝克那些已經變得粉紅的蘋果樹間沙沙吹過的冷風刺激出來的時,我才想到應該考慮我的痛苦複蘇是否出于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髒病當成往事的再現和最晚期的愛情了。

    北回歸線 病人過分傾向于把某些情感領域裡發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這些偶發事故一停止他才吃驚地發現自己離痊愈更近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埃梅關于淋浴場和洗衣女的來信引起的痛苦–帶來的”并發症”–就屬于這種情況。

    不過如果某個心病醫生前來給我看病他準會發現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傷本身已經好轉了。

    由于我是男人,屬于同時沉緬于過去又熱衷于當今現實的雙重性*類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會始終存在着明知阿爾貝蒂娜已死卻又保留着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

    不過這個矛盾如今可以說又和它的過去背道而馳了。

    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淩厲的氣勢沖擊我認為她還活着的想法,使我不得不象兒童逃避浪濤一樣去躲避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又不斷向我發起沖鋒,最後終于奪得了适才還被她活着的想法占據的位置。

    我也弄不清為什麼,如今是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而不再是對她活着時的回憶–占壓倒優勢地構成了我無意識的遐想的基調,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斷這些遐想而将我自己考慮一番,使我吃驚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認為在我心裡如此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怎麼可能離開人世,怎麼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已經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怎麼可能在我心裡還如此生氣勃勃的想法。

    我在黑色*隧道裡冥想的時間太長所以再也不對它加以提防,如今這黑色*隧道已被一個緊接一個的回憶堵塞,而滲進來的一縷陽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斷了,于是遠遠地隐約映出一個笑盈盈的藍色*天地,而阿爾貝蒂娜在那裡也隻是一抹充滿魅力的淡淡的回憶。

    我問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長期包圍我的黑暗中漂泊時視為唯一現實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還是個活着隻為了永遠等待阿爾貝蒂娜回來道晚安回來熱吻的人;我個人的某種分身現象使我顯得象這樣一個人物,他似乎是我個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剝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象一朵半開的花似的領略到了剝落過程的使人煥發青春的清新。

    而且這短暫的感悟也許隻會使我進一步意識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正如一切特别确切的想法必須在對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樣。

    比如,在1870年的戰争時期生活過的人說戰争意識之所以終于使他們覺得似乎合情合理,并不是因為他們考慮戰争還不夠,而是因為他們老想着戰争。

    為了使他們明了戰争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須有什麼東西使這些人擺脫始終困擾着他們的念頭,從而使他們暫時忘記正在進行的戰争,使他們又回到和平時期的樣子,直到這殘酷的現實驟然間又從那短暫的空白裡清晰地突現出來,而過去他們除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看不到别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視它了。

     必須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各種回憶不是逐步而是同時在我心上消退時,必須在我對她的背叛的回憶同對她的柔情的回憶一古腦兒從我的記憶裡同時全線撤退時,遺忘也許才能給我帶來甯靜。

    而情況卻并非如此。

    好比我身在海灘而海水的退潮又極不正常,當我突然受到某種猜疑的襲擊和傷害時,她的柔美形象已經退得太遠無法前來補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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