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小時裡也隻屬于回憶。
由此可見死亡并不會使事物有什麼大的改變。
埃梅一回來,我就請他動身去了尼斯,這一來不僅根據我的思想活動、我的悲哀、我因聯想到某個遠而又遠的人的名字而産生的躁動不安,而且根據我全部的行動,我進行的調查,我為了解阿爾貝蒂娜的行動而花費的錢财,我可以說這一年裡我的整個生活都充溢着愛,充溢着我和她之間實際存在的戀情。
而這一切活動的對象卻是一個死人。
人們有時說,倘若某個人是一位藝術家而且往作品裡注入了一部分自己,這個人身上的某些東西便可以在他死後猶存。
從一種生物體内抽取出來又嫁接到另一種生物體内部的東西還能繼續維持生命,盡管被抽取生物的母體業已死亡,這也許出于同一個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當夫人的别墅附近;他認識了一個女仆和一個阿爾貝蒂娜常去租一整天汽車的汽車租賃人。
這些人什麼也不曾注意。
在第二封信裡,埃梅告訴我他已從一個城裡的洗衣女那裡打聽到在她給阿爾貝蒂娜送衣服時阿爾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别。
”不過,”信上說,”這位小姐并沒有對她做别的事。
”我把埃梅的旅費寄去,這筆錢也算付了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費用,與此同時我卻在竭盡努力醫治我的苦惱,我對自己說那個動作不過是一種親熱的表示,并不能證明有什麼邪惡的欲念,這時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電報:”打聽到最值得注意的情況。
給先生弄到大量消息。
信即到。
”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顫抖起來;我認出那是埃梅的信,因為每個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轄着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們是活生生的但又仿佛發僵地躺在紙上,那就是每個人特有的字體。
第二十二條軍規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麼也不願對我說,她保證說阿爾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沒幹過别的。
為了讓她說出來我帶她去吃晚飯,請她喝了酒。
于是她對我講了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時常在海邊碰見她的事;阿爾貝蒂娜小姐習慣一大早起床就去洗澡,而且照慣例總在海邊的一個去處把她找到,那裡樹木茂密誰也瞧不見誰,再說在這樣的時刻誰也不會去看誰。
後來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們也帶到那裡去洗澡,後來,那裡天氣已經變得很熱了,甚至在樹蔭下太陽也很烤人,她們便去草叢裡互相擦幹身子,互相撫摸,挑逗,玩耍。
洗衣小姑娘承認她很喜歡和她的年輕女友們逗樂,她見阿爾貝蒂娜小姐貼着她的身體搓揉時還穿着浴衣便要她把浴衣脫了,洗衣女便用舌頭沿着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爾貝蒂娜小姐伸過去的腳掌。
洗衣女也把衣服脫了,她們還在水裡追逐嬉戲;這天晚上她就對我講了這些。
不過為了忠實執行您的命令,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興,我還把小洗衣女帶回去和我睡了覺。
她問我想不想讓她再做一遍阿爾貝蒂娜小姐脫了浴衣後她做過的事。
她還對我說:’您真該看看她怎樣地動來動去,這位千金小姐,她對我說:(啊!您簡直讓我快活瘋了!)她渾身酥軟,禁不住啃起我來。
’我還看見了這洗衣姑娘手臂上的痕迹。
我也能體會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為這小家夥實在太乖巧了。
”
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告訴我她對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時我确曾苦惱不堪。
然而那時還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
後來由于我過于渴求了解阿爾貝蒂娜的行為,我達到了讓她離開我家的目的,當弗朗索瓦絲通報我她已離去而隻剩下我自己獨處時,我卻經受了更劇烈的痛苦。
不過,當時我熱愛的阿爾貝蒂娜起碼還留在我的心裡。
如今,我在她身上–這是對我過分好奇的懲罰,出乎我的預料,連她的死也未能使這種好奇心泯滅–看到的已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個阿爾貝蒂娜是那樣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并向我保證說她從未領略過這種快樂,這一個阿爾貝蒂娜卻謊話連篇百般欺瞞,在她重新獲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嘗這種快樂甚至達到癡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時去盧瓦爾河邊與那洗衣女幽會而且啃着她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
”的确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截然不同這個詞不僅指我們所理解的關系到别人的那種含義①。
如果别人與我們原來認為的截然不同,由于這種不同沒有深深觸動我們,而且直覺的鐘擺所能造成的外向振蕩又僅僅與它的内向振蕩相等,因此我們看到的這種截然不同隻是這些人的表面現象。
從前我在得知一個女人喜好女色*時,我并沒有感覺她因此就成了另一個女人,成了特殊類型的女人。
然而在這件事牽涉到你所愛的女人時,為了擺脫一想及此種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會千方百計去了解她的所做所為,而且想知道她幹這些事情時有什麼感覺,她對這些行為有什麼想法;于是,你會越跌越深,痛苦至深時你便會觸到事情的神秘之處,觸到問題的實質。
我為我的好奇心已苦惱到至深之處,已痛苦到五内俱焚的程度,這痛苦已大大超過了由懼怕喪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惱,而我這種好奇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無意識的力量來支撐的;因此我如今将我打聽到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全部情況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靈深處去了。
而她有邪惡行為這個事實帶給我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痛苦又在後來為我做了最後一件好事。
與我使外祖母受到的傷害一樣,阿爾貝蒂娜對我的傷害也成了我與她之間最後的聯系,這種聯系甚至在我對她的記憶消失之後還存在,因為有有物質的東西所具有的那種能量守恒規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記憶的忠告:比如一個人已經忘記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過的美好夜晚,卻還在為月夜裡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難受。
①在德·夏呂斯先生也跟我一樣悲傷的時候,我們說着同樣的話。
然而盡管我們的精神狀态相同,我們卻無法互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