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散開的粉末般的星雲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我覺得這些姑娘全都是阿爾貝蒂娜,我心中印着她的形象,于是處處看到她的倩影。
有一次,在一條甬道的轉彎處,一位正在上汽車的姑娘是那麼象她,身材和她一樣的豐腴,一時間我竟至于自問,我适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們向我講述她的死時是否在騙我。
就這樣,在甬道拐彎處,或者在巴爾貝克,阿爾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現,上車的方式和過去一樣,那時她對生活是多麼充滿信心啊。
剛才這位姑娘上車的動作,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經常出現的一種表面現象那樣,不,對我來說,它成了一種持久性*的動作,通過适才賦予它的這一層意義,它似乎還延伸到過去,正是這一點打動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憂傷。
然而姑娘已經不見了。
離我稍遠一些的地方有三個姑娘走在一起,年齡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許是少婦,她們那優雅而有力的步态與我第一次瞥見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時為之着迷的那種風度有極大的相同之處,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後面,她們叫了一輛車,我也不顧一切地四下找車,後來找到一輛,但已經太晚了。
姑娘們早沒影兒了。
過了幾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遠遠望見我在樹林尾随過的三個姑娘,她們正從我們公寓的拱門下走出來。
完全是那種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頭發的那兩個,隻是年齡大了些,過去我從窗口看見這樣的姑娘,或是在街上與她們交臂而過,腦袋裡便會打千百個主意,她們使我熱愛生活,可是我沒能認識她們。
金色*頭發的那一位看樣子更嬌弱些,幾乎是病恹恹的,我不太喜歡。
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隻看她們一眼就滿足,我的腳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視,無法讓它轉移,它象在解一道數學題時那麼專注,好象意識到必須透過所看的事物探尋出更深遠的意義。
我本來也許會讓她們就這麼從我視線中消失,象對很多其他姑娘一樣,可是她們打我面前經過時,金發姑娘–也許是因為我過分注意地凝視她們了?–偷偷向我投來一瞥,接着,在走過去之後,她回過頭來又瞟了我一眼,這一眼可把我的心點燃起來了。
不過,見她不再管我隻顧和她的女友們又談起話來,我的熱情可能最終會跌落下去,可是下面這件事卻使它百倍高漲。
我去問門房那三位姑娘是誰,門房說:”她們想見公爵夫人。
我想她們三人中隻有一位認識公爵夫人,其他兩位隻是陪她到門口。
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寫對了。
”隻見寫的是德博什維爾小姐,我很快把它複原為德·埃博什維爾,也就是說,據我的記憶所及,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個出身極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蓋爾芒特家族沾點什麼親,羅貝爾曾經對我說起過她,因為他在一家妓院遇見過她,還和她有過一段私情。
現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為什麼背着夥伴們回頭看我。
我曾經多少次想到她,并根據羅貝爾告訴我的名字想象過她的容貌啊!而我剛剛看見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們毫無不同之處,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這目光把我秘密帶進了她生活中某些顯然連她的女友們也不知道的階段,我因而覺得她比較容易接近–幾乎已一半屬于我了–也比一般的貴族女子更溫和。
在她的思想上,我們之間早就存在着共有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可能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當然,如果她可以随便跟我約會的話。
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對我表達的嗎?然而那豐富的表情隻有我一個人清楚。
我的心猛烈地跳着,要問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究竟長得怎樣,我也許不能準确描述,我隻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發女郎的側面輪廓,然而我已經瘋狂地愛上她了。
突然我發覺,我這樣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維爾準是三人中那個回過頭來并看了我兩眼的金發姑娘似的。
而門房并沒有這樣說呀。
于是我又回到門口,再一次盤問門房,他說對這一點他無可奉告,因為那幾位姑娘是第一次來,而且他當時又不在場。
不過他這就去問他妻子,她見過她們一次。
她此刻正在打掃後樓梯。
誰一生中沒有體驗過和上述情況多少有點相似,而且是耐人尋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将您在舞會上見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寫了一番,這位好心的朋友據此得出結論說,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并且他向您和她一齊發出邀請。
但是在那麼多女子中間,而且僅僅根據一番口頭描繪就斷定是誰,不會弄錯嗎?您即将與之相見的姑娘會不會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将微笑着向您伸出手來的姑娘會不會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後一種可能性*是相當常見的,這得歸功于某種直覺,有時幸運之風也促成好事,雖然這種可能性*并不總能用德·埃博什維爾小姐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來解釋。
于是當您見到她時,您會在心裡說:”正是她。
”我記得,我曾經在海邊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誰叫阿爾貝蒂娜·西蒙内。
這段回憶引起我内心一陣尖銳的痛苦,但為時并不長,在門房去找他妻子的當兒,我考慮的主要是–因為我想着德·埃博什維爾小姐,而在這種等待的時刻,你原先沒來由地安在一張面孔上的一個名字,或一種情況,便會處于遊離狀态,在好幾張臉之間飄蕩,如果它附着到一張新的面孔上,那麼為您提供過有關情況的原先那張面孔就随即變得和先前一樣陌生、不相幹、不可捉摸–門房也許會告訴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不是那位金發姑娘,而是兩位褐發姑娘中的一位。
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姑娘,那個金發的、詭秘的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經愛上她,并且一心隻想得到她)就會消失,門房的決定命運的回答将把她分離成兩個互不相關的成份,而我曾經憑着主觀臆斷把這兩個成份結合在一起,有如小說家把從現實生活中取來的各種素材溶于一爐,然後塑造出一個假想的人物,而每一個素材孤立起來看–那時姓名不再能證實目光的意圖–便失掉任何意義。
在那種情況下,我的論據将不攻自破,可是事實相反,門房回來說,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正是那位金發姑娘,頓時,我的論據就變得堅不可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