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了份電報,叫她回巴黎,我們幾乎來不及給她收拾行裝。
而她沒有任何理由走。
所有的借口都不能成立,那個季節巴黎會叫她受不了。
我們大家都還在巴爾貝克,高爾夫球場還沒關閉,甚至錦标賽還沒結束,而她是那麼想得冠軍!而且冠軍确實也非她莫屬。
離比賽結束隻剩一周了,可她倒快馬加鞭地走了。
後來我還常跟她提這事。
她說她本人也不知道為什麼走的,說是犯了思鄉病(家鄉,是指巴黎,您想這怎麼可能),說她不喜歡呆在巴爾貝克,還說她覺得那兒有人嘲笑她。
”安德烈的話裡有一點是真的:如果說人們精神上的差異能說明為什麼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人身上會産生不同的印象,如果說感情上的差異能說明為什麼您不能說服一個不愛您的人,那麼同樣,人們的性*格也存在着差異,這就是性*格特點,這些性*格特點也是行為的動機。
但我随後便不再考慮這一解釋,我對自己說,要了解生活中的真情委實太難了!
我早就注意到阿爾貝蒂娜想去維爾迪蘭太太家但又掩飾這種願望,我沒看錯。
然而這麼一來,當我們如此這般地掌握了一樁事實,我們隻了解其表面現象的其它事實卻逃過了我們的眼睛,我們隻看見閃過一些平面側影便對自己說:是這個,是那個;是因為她,或因為另一個女人。
凡德伊小姐也将赴午後聚會的事被揭穿後,我以為一切都已昭然,何況阿爾貝蒂娜為了先發制人自己也曾對我說起過。
後來她不是無論如何不肯向我發誓說凡德伊小姐在場絲毫不使她感到高興嗎?提起那個年輕人,我倒想起一件被忘掉的事。
不久前,那時阿爾貝蒂娜還住在我這裡,我遇見過他,他一反在巴爾貝克時的态度,對我十分客氣,甚至很親熱,懇求我讓他常來看我,由于多種原因我拒絕了他的要求。
現在我明白了,很簡單,他知道阿爾貝蒂娜住在我家,就想跟我套近乎,以便于和阿爾貝蒂娜相會,并從我這兒把她奪走,我因此斷定他是個卑鄙小人。
然而事隔不久,這個年輕人的頭幾部劇作上演了,當然我仍舊認為他是為了阿爾貝蒂娜才那麼想來我家的,我一方面覺得他這樣做很不道德,可同時我也不禁回想起從前我去東錫埃爾看望聖盧,其實是因為我愛上了德·蓋爾芒特夫人。
固然情況不完全相同:聖盧不愛德·蓋爾芒特夫人,因此我的感情雖然也許有點表裡不一,卻無半點背信棄義之嫌。
爾後我又想,我們對擁有我們所希冀的财寶的人懷有溫情,但如果我們喜歡這個财寶的擁有者本人,我們也會懷有同樣的溫情的。
當然那時就必須抵禦那種必然會直接導緻背信棄義行為的友誼。
我想我始終是這樣做的。
但有些人沒有力量抵禦它,我們不能說他們對财寶擁有者的友情純粹是一種手段,不,他們的友情是真誠的,正因為如此,他們的友情表現得特别熱烈,以至一旦鑄成背叛行為,那個受騙的丈夫或情人就有理由氣得目瞪口呆地說:”您要是聽見這個無恥之徒曾經多少次對我作友誼的保證就好了!一個人偷别人的财寶,我尚能理解。
可是在偷之前還狠毒地必定要先向他表示友誼,卑鄙、奸詐至于此真令人難以想象。
”然而,非也,這不是以奸詐為樂事,甚至也不是完全有意識的欺騙。
阿爾貝蒂娜的假未婚夫那天對我表示的這類情誼遠不隻是他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衍生物,它還有另一個更複雜的理由。
原來他隻是近來才知道,才承認,并願意宣稱自己是個知識分子。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世上除了體育和吃喝玩樂還存在其它有價值的事。
由于我得到埃爾斯蒂爾和貝戈特的敬重,由于阿爾貝蒂娜可能跟他談起過我如何評論作家,以及她想象我本人如何寫作,于是我在他(終于發現了自我的新的他)心目中陡然成了一個有趣的人,一個他樂意與之交往的人,他願意和他傾談自己的計劃,也許還要請他把自己介紹給貝戈特,因此他提出要來我家并對我表示好感是出自真心,他對我的好感中既有理智的原因也有阿爾貝蒂娜的影響,故而有真摯的成份。
當然他并不是為此才那麼想來我家,也不為此而放棄其它一切。
這最後一個理由隻不過加強了前兩個理由,使它們達到某種狂熱的頂峰,而且也許并未被他本人所認識,而其它兩個理由則确實存在,正如阿爾貝蒂娜想去維爾迪蘭家看下午的排練時,她預想的樂趣也可能是确實存在的,那是十分光明正大的樂趣,因為她将與童年的女友重逢,她們在她眼裡亦如她在她們眼裡都不是傷風敗俗的人,她将與她們暢談,并以自己出現在維爾迪蘭家這一事實向她們表明,她們往昔認識的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一個顯要沙龍的座上客,此外她可能還将體味到聽凡德伊樂曲的樂趣。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在我提到凡德伊小姐時她臉上泛起紅暈是因為我是在談起那次午後的聚會時提到凡德伊小姐的,而她正想對我隐瞞那次午後聚會因為我不便知道那個婚姻計劃。
阿爾貝蒂娜拒絕向我發誓說她對在聚會上能與凡德伊小姐重逢不感到任何樂趣,這在當時增添了我的苦惱,加重了我的疑心,然而事後回想起來,這說明阿爾貝蒂娜一心要對我以誠相見,哪怕在無可指責的事情上,也許正因為這是件無可指責的事,可是還剩下安德烈所講的有關她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的關系問題。
也許雖然我不一定要心寬到認為這完全是安德烈為了不讓我稱心如意,為了打消我的優越感而編造出來的謊言,但我不是可以揣猜她有點誇大了她和阿爾貝蒂娜幹的事,而阿爾貝蒂娜出于思想上的保留則縮小了她和安德烈之間的事,她狡狯地利用了我在這方面所下的某些愚蠢的定義,認為她和安德烈的關系不屬于應向我交待的範圍,因此她可以否認而不擔欺騙之名。
然而為什麼偏偏認為是她在撒謊而不是安德烈在撒謊呢?事實和生活真是太艱深了,說到底我對它們還不了解,但在它們留給我的印象裡厭倦也許仍然超過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