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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六部 女逃亡者(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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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一下子喚醒了在我神經裡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抵制我臆想中父母策劃來對付我的-陰-謀,他們總以為我最終不得不服從,過去正是這種抗争的決心驅使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強加給我最愛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們讓步以後我仍舊按他們的意願行事。

    于是我對母親說我不走了,而她呢,以為做出不把我的話當真的樣子是巧妙的辦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

    我說她馬上就會看到這是不是真的。

    這時看門人拿來三封信,兩封是母親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進皮夾,和其它信混在一起,連信封都沒看一眼。

    待到母親動身去車站,後面跟着我所有的物件時,我則命人拿了一杯飲料到平台上去,我在平台上坐定,面對着運河,看着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館對面的一條船上一位樂師正彈唱着”Solemio①”。

     ①意大利文:”我的太陽”。

    
太陽繼續落下去。

    母親現在離車站大概不會很遠了。

    她很快就會不在這兒了,而我将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為惹得母親傷心而難過,卻沒有她在身旁撫慰我。

    開車的時刻越來越近,我的無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将來臨,我甚至覺得我已經開始嘗味這徹底的孤寂了。

    确實我感到孤獨,周圍的事物變得陌生了,我已沒有足夠的平靜去擺脫心髒的猛烈跳動,去給周圍的事物注入一點安定。

    我面前的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

    它的特點,它的名字對于我如同騙人的虛構,我再沒有勇氣把這些虛構刻印在石頭上了。

    宮殿在我眼裡隻不過是一個個建築物和一大堆與其它石頭沒有什麼不同的大理石,水也隻不過是氮氫化合物①,一種永恒的、沒有靈性*的物質,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總督和透納②為何人。

    然而這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象這樣一種地方,你剛到那兒,它還不認識你,你走了它也已經把你忘掉。

    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托自己的任何思想與情愫,它使我收縮成一團,我現在隻不過是一顆還在跳動的心,是一種正憂慮地關注着”Solemio”如何展開的注意力。

    我徒然拼命把我的思想放在裡亞托橋那獨特的優美曲線上,然而在我眼裡它仍是如此明顯地平庸,不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與我從前對它的評價毫無關系,就象一個演員,雖然戴着金色*假發,穿着黑色*衣服,但我們知道他實質上不是哈姆雷特。

    與宮殿的情況一樣,大運河,裡亞托橋一旦剝去了構成它們個性*特征的那層思想外衣,就化為一堆普通的物質材料。

    但同時這極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并不那麼遙遠。

    比如在軍艦修造廠的錨地,由于緯度這一科學因素,事物就有一種特别之處,它們即使表面上與我們國家的東西一模一樣,但總讓人覺得陌生,終歸是流落在異域的東西;那水天相接之處離我很近,我隻需乘一小時船就能到達,但我感到這段地平線的弧度與法國的完全不一樣,它本來很遙遠,隻是通過旅行的妙法才突然離我很近,但它隻能使我更深地體會到我是遠在他鄉;因而看着那既微不足道又遙遠的軍艦修造廠錨地,我心中充滿了一種厭惡而又驚恐的複雜感情,我第一次體驗這種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那一天我陪媽媽去德裡尼溫泉浴場,這是個怪誕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見天空和陽光,四周是一個個小房間,在這兒你感到自己與看不見的擠滿人體的深水相通,我曾納悶地想,用一些木闆房遮住不讓人從街上看到的深水處是否就是由此處開始的并把極地包括在内的冰洋的入口,這狹窄的空間是否是極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顯得寥寂,不真實、冷漠,我對它已沒有好感,這兒即将剩下我孤單一人,”Solemio”的歌聲悠悠升起,仿佛在哀歎我原先認識的威尼斯,又仿佛在以我的不幸證明那個威尼斯已不存在。

    毫無疑問,如果我還想趕上母親,和她一起乘火車,我就應該停止聽下去;我就應該立即下決心動身,一秒鐘也不再耽擱。

    然而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舊一動不動地呆着,不僅站不起身來,而且連下決心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

    為了避免考慮下這個決心,我的思想整個兒在關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開,并且跟着歌者默唱,預料下一句即将高昂起來,并跟着它高上去,再跟着它低下來。

    毫無疑問,我對這支聽過上百遍的無關緊要的歌根本不感興趣。

    我這樣認真地象完成一項義務似地把它從頭聽到尾并不使任何人高興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興。

    再說,我預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詞裡,沒有一句能給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個決定;不僅如此,每個歌句,在輪到唱它的時候,還成了我有效地作出這一決定的障礙,或者更确切地說,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決定,亦即留下不走的決定,因為它使我讓時間分分秒秒地溜過去,因此我此時聽唱Solemio這件事本身不僅毫無樂趣可言,而且還包含着一種深沉的甚至是絕望的悲傷。

    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我呆在那兒不動,實際上我作出的決定是留下不走;對自己說”我不走了”這種直截了當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一種形式:”我再聽一句Solemio”卻是可能的,然而這另一種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為這一轉義語的實際意義我并非不知道,我在對自己說”歸根到底我不過是再多聽一句罷了”的同時,我知道這就意味着:”我将一個人留在威尼斯。

    ”也許正是這種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樣的悲傷構成了這支歌的魅力,那種絕望而又懾服人的魅力。

    歌者的聲音用幾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擲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對我的當胸一擊。

    當一個句子在低音處唱完,樂曲似乎已經結束時,唱歌的人還不滿足,又由高音處重新開始,好象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獨和絕望。

    而我出于關注他的歌這一愚蠢的禮貌,對自己說:”我現在還下不了決心;先要把高音這一句再默唱一遍。

    ”然而這個歌句卻在擴大我的孤獨,它在我的孤獨中落下并使我的孤獨随着分分秒秒的過去而愈來愈完整,不久将無可挽回。

     ①應該是氫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筆誤。

    
②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和木刻家。

    
母親離車站大概已經不遠。

    很快她就不在這兒了。

    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經是我孤零零留在那裡沒有母親相伴的威尼斯。

    這座城市不僅已不再包含我母親,而且由于我再沒有足夠的甯靜讓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這些景物實際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們已不再是威尼斯;就仿佛是我一個人給宮殿的石頭和運河的水注入了靈魂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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