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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七部 重現的時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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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靈顯身現形,随時準備把他送往遙遠的地方。

    然而這片蒼穹純淨、蘊含鹽份,它高高鼓起象一個個蔚藍色*的-乳-房,這種印象是那麼地強烈,使我覺得那曾經經曆的時刻就是即時即刻。

    那天我懷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否真的會接待我,會不會功虧一篑,今天我更愚鈍。

    我依稀覺得仆人剛才打開了朝向海灘的窗戶,天地萬物召喚我下去沿防洪堤散步,我拿來擦拭嘴巴的餐巾恰恰又上了漿,那麼硬,就象我剛到巴爾貝克那天在窗前用過的、老擦也擦不幹的那條。

    而現在,面對着蓋爾芒特親王府的這間書房,它在每一個角、第一條褶口上象孔雀尾巴般地展開大海洋的綠瑩瑩、藍瑩瑩的羽翎。

    我不隻感到這種色*澤上的享受,而是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個瞬間,它無疑曾是對那些色*澤的向往,也許是某種倦怠或憂傷的感覺妨礙了我在巴爾貝克就享有它們。

    而現在,它已擺脫外界感知中的不足,純淨飄逸而無物質之累贅,使我的内心充滿喜悅。

     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随時都可能終止,我随時都可能不得不走進客廳。

    所以,我力求盡快地看清在剛才幾分鐘内三番感受到的同一歡悅的性*質,繼爾理出我應該吸取的教益。

    我并不停留在我們對某事物的真實印象和我們在竭力回憶這一事物時所産生的赝造印象之間的極其巨大的差異上。

    斯萬在談到他過去被人所愛的日子時真不能算是無動于衷,因為在那句話下面他看到那些日子之外的東西,而凡德伊的三言兩語在使他複得與以前同樣感受的那些日子的同時,突如其來地給他造成痛苦。

    我多少次回憶起此情此景,因而我也太理解踩在一高一低的石闆上的感覺、餐巾的漿硬感和小馬德萊娜點心的味道在我心中喚醒的東西,它與我經常借助單一的記憶力求回憶起來的威尼斯、巴爾貝克、貢布雷之間毫無關系;我還理解生活盡管在某些時刻顯得花好月圓,是能夠被稱作平淡乏味的,我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和诋毀是因為所依據的完全是生活本身之外的東西,依據了絲毫沒有保留下生活痕迹的形象。

    最多我附帶地注意到存在于各個真實感受之間的差異–說明生活的某種單一描繪之所以不可能與生活相象的種種差異–恐怕就取決于這個原因,在我們生活中的某個時期說過的片言隻語、做過的最無關痛癢的動作均處于包圍之中,其本身帶着邏輯上與之并無關連的事物的反射光,這些事物之間間隔着才智,才智根本就用不着靠它們來滿足推理的種種需要,然而在它們中間–這裡是鄉村飯店的花卉牆,夜晚在牆上反射出來的玫瑰色*光彩,饑餓的感覺,對女人的欲|望、奢華的樂趣;那裡是晨曦中大海的藍色*煙波,遮掩着猶隐猶現的水妖肩膀般的悅耳的語句–那個動作,那個最簡單的行為依然被封閉着,仿佛被裝進無數隻蓋得嚴嚴實實的瓶子裡,而每個瓶子都将被裝滿東西,各個瓶子所裝的東西其顔色*、氣味、溫度截然不同、更何況這些瓶子被高高地擱置在我們的年歲之上,在這年年歲歲間我們在不斷地變化,哪怕隻是變換着夢幻和思想,這些瓶子所處的高度是很不一緻的,并且給予我們極其不同的氛圍的感覺。

    确實,我們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那些變化的;但是,在蓦然而至的回憶和我們的現狀之間,就象在不同年月、不同地點、不同時刻的兩個回憶之間一樣存在看很大的距離,其距離之大即便剔除某件特有的怪事也足以使它們變得互相不可比拟。

    是的,如果說多虧了遺忘,使回憶沒能夠在它和現時之間建立任何聯系、設置任何環節,如果它依然停留在它的位置、它的日期上,如果它在谷底峰巅保持它的距離、它的孤獨,那麼,它會使我們突然呼吸到一種新鮮空氣,因為這正是我們從前曾被呼吸的空氣;這種比詩人們枉費心機力圖使之充斥天堂的更純淨的空氣隻有在已曾經呼吸過的情況下才可能給予那種深刻的更新感,因為,真正的天堂是我們失去了的天堂。

     随之,我還注意到,在我雖尚未有意識地下定決心、卻感到自己已準備着手進行的藝術作品的創作中将會遭遇巨大的困難。

    因為我将不得不使用适合于構成早晨的海濱或午後的威尼斯的回憶迥然不同的素材制作作品的各個連續部分,倘若我想描繪在裡夫貝爾度過的那些夜晚,描繪在門窗朝花園打開的餐廳裡,暑熱開始解體、衰退、離去,淡淡的餘輝尚映照着飯店牆上的玫瑰,天邊還能看到日光最後的幾抹水彩的話,我将使用清晰新穎的,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特有的響亮度、厚實、醒人耳目和玫瑰色*的素材。

    簡·愛 我在這一切上匆匆而過,因為我更迫切地需要尋找這種至福的起因、使這種至福勢在必行的可靠特性*的來源,這是從前未及進行的探索。

    而這個起因,我在用那些最令人愉快的感受進行比較的時候猜測到了它,那些感受正具有這一共同之點,我在即刻和某個遙遠的時刻同時感受到它們,直至使過去和現在部分地重疊,使我捉摸不定,不知道此身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之中。

    确實,此時在我身上品味這種感受的生命,品味的正是這種感受在過去的某一天和現在中所具有的共同點,品味着它所擁有的超乎時間之外的東西,一個隻有借助于現在和過去的那些相同處之一到達它能夠生存的唯一界域、享有那些事物的精華後才顯現的生命,也即在與時間無關的時候才顯現的生命。

    這便說明了為什麼在我無意間辨别出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時我對自身死亡的憂慮竟不複存在的原因,因為此時,這個曾是我本人的生命是超乎時間的,他對未來的興敗當然無所挂慮。

    這個生命隻是在與行動無關,與即時的享受無關,當神奇的類似使我逃脫了現在的時候才顯現,才來到我面前。

    隻有它有本事使我找回過去的日子,找回似水年華,找回我的記憶和才智始終沒有找到過的東西。

     而剛才,如果說我覺得貝戈特在談到精神生活的歡樂時說的話不對,那也許是因為我當時把與”精神生活”、與此時存在于我身上的東西并沒有關系的邏輯推理稱作為”精神生活”–完全就象當初我竟覺得社交界和生活令人厭倦那樣,因為我對它們妄加斷語的依據是那些缺乏真實性*的回憶,而現在我生的欲|望如此強烈,以至剛才,過去的某個真實的時刻在我心中三次複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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