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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七部 重現的時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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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僅僅是過去的某個時刻嗎?也許還遠遠不止。

    某個東西,它同時為過去和現在所共有,比過去和現在都本質得多。

    在我生命的曆程中,現實曾多少次地使我失望,因為即在我感知它的時候,我的想象力,這唯一使我得以享用美的手段無法與之适應。

    我們隻能想象不在眼前的事物,這是一條不可回避的法則。

    而現在,這條嚴峻的法則因為自然使出的一個絕招而失去和中止了它的效力。

    這個絕招使某種感覺–餐叉或鐵錘敲打的聲音、相同的書名等等–同時在過去和現在發出誘人的光彩。

    它即使我的想象力領略到這種感覺,又使我的感官因為聲音,因為布料的接觸等等而産生确實的震動,為想象的夢幻補充了它們通常所缺少的東西,存在的意識,而且,幸虧有這一手,使我的生命在瞬息之間能夠取得、分離出和固定它從無體會的東西:一段處于純淨狀态的時光。

    當我帶着幸福的如此激烈的顫栗,聽到湯匙碰撞餐碟和鐵錘敲打車輪所共有的聲音,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府的大院裡和聖馬克教堂洗禮所感到腳下一高一低的鋪路石闆等等,此時複蘇的那個生命隻從事物的本質汲取養料,也唯有在事物的本質中他才能獲得自己的養分、他的歡樂。

    他在現時的觀察中日趨衰弱,現時的感官不可能為他提供本質;他在對過去的思考中日趨衰弱,理智擠幹了這個過去的水份;他在未來的期待中日趨衰弱,主觀意願用現在和過去的片斷拼湊成這個未來,它還抽去其中部分真實,隻保留其中符合于功利主義的結局,狹隘的人的結局,意願為它們指定的結局。

    然而,通常隐蔽的和永遠存在的事物本質一旦獲釋,我們真正的我,有時仿佛久已死亡實際上卻并非全然死去的我,在收受到為他奉獻的絕世養料時,蘇醒、活力漸增,曾經聽到過的某個聲音或者聞到過的一股氣味立即會被重新聽到或聞到,既存在于現在,又存在于過去,現實而非現時,理想而不抽象。

    逾越時間序列的一分鐘為了使我們感覺到這一分鐘,在我們身上重新鑄就越出時間序列的人。

    而這個人,我們知道他對自己的歡樂是有信心的,即使一塊馬德萊娜點心的普普通通的滋味邏輯上似乎并不包含着這種歡樂的全部理由,我們理解”死亡”這個詞對他是沒有意義的;既然已處于時間之外,前途中又有什麼能使他感到害怕的呢? 然而,這個把與現在不可調和的過去的一刻放置在我身邊的假象是不會持久的。

    當然,我們可以延續有意識的記憶中的場景,它并不比浏覽一部畫冊更需要我們費勁。

    從前,比如我第一次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去的那天就是這樣,從我巴黎寓所的陽光燦爛的院落,我百無聊賴地随意觀望,時而看一看貢布雷的教堂廣場,或者巴爾貝克的海灘,仿佛翻閱一部在我去過的各個地方寫下的水彩畫冊便能闡明眼下的這一天。

    而且,我還帶着收藏家的自私的樂趣,一邊将自己記憶的插圖如此這般地分門别類,一邊對自己說:”我這輩子畢竟還看到過美的事物。

    ”這時我的記憶無疑在肯定感覺的差異,但它所做的無非是組合同質因素。

    我剛才進行的三次回憶,其情況已不複如此,它們不是使我對自我有比較快慰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幾乎懷疑起這個自我在當前的實在性*了。

    正如我把馬德萊娜點心浸泡在熱茶湯裡的那天,在我所在的那個地方,不管這個地方是哪兒,例如那天,在我巴黎的卧室裡,或如今天,此時此刻,在德·蓋爾芒特親王的書房,前不久,在親王府的大院裡,我體驗到一種感覺(浸泡後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金屬撞擊聲、腳下的感覺),它在我周圍輻射出一個小小的區域,這個感覺對我所在的地方和另一個地方(奧克達夫姨媽的房間,火車車廂,聖馬克教堂付洗所)是共有的。

    而就在我如此思索的時候,水管子發出刺耳的聲響,這種與夏夜有時從巴爾貝克附近海面傳來的遊船的鳴叫完全一樣的聲音使我感受到(就象有一次在巴黎一家大餐館裡,盛暑下豪華餐廳座席半空的景象曾使我感到過的那樣(比僅僅隻是在巴爾貝克傍晚時分的感覺内容豐富得多,那時,一張張餐桌全部已鋪上了桌布,擺上了銀餐具,寬闊的玻璃門窗朝海堤大大敞開着,沒有一點間隔,隻有一版”完全敞亮”的玻璃或石頭,太陽正緩緩沉落海上,遊船開始鳴叫,我隻要邁過比腳踝稍高的木門檻便能同在大堤上散步的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相聚,為了旅館通風,所有的玻璃全都一塊并一塊地滑動到門框的連結處。

    然而,曾與阿爾貝蒂娜歡愛的痛苦回憶并不攙雜到這感覺中去。

    隻有對已作古的人們的痛苦回憶。

    即對死者的回憶也迅速泯滅,隻剩下他們墳茔周圍大自然的美色*,靜寂純淨的空氣。

    況且,剛才水管子的聲響使我感覺到的不僅僅是過去某種感覺的反響、複制品,而是這種感覺本身。

    與前幾次一樣,這一次共有的感覺也曾力求在它周圍重建舊時的場所,但頂替它位置的現時場所竭盡全部抗力反對遷入諾曼海灘或鐵路道坡邊的某家巴黎旅館。

    巴爾貝克的海濱餐廳曾企圖用它為了接受夕陽餘輝而漿洗得象準備鋪在祭台上的緞紋桌布,力求撼動固若金湯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府,撞開它的門扉,它曾一度使我周圍的長沙發搖搖晃晃,有一天它也曾使巴黎餐館的餐桌搖晃過。

    在那幾次複活中,在共有感覺周圍産生的年代遙遠的場所總有一時同現時場所相匹敵,象一名角鬥士。

    勝者總是現時場所,但我總覺得敗者更美,美得使我在一高一低的鋪路石闆上或面對一杯茶水神不守舍,在它顯現的時候力圖保留住它,在它離我而去的時候又力圖使它再現,這個貢布雷,這個威尼斯,這個巴爾貝克,它們好侵入我的心扉又被壓抑在我的心底,它們飛揚而起,從而把我抛棄在這些新的、然而能被過去所滲透的場所。

    而倘若現時場所沒有立即成為勝者,那麼,我相信我會失去意識;因為,那些複活了的過去,在它們所持續的一瞬間是那麼地完整,緻使它們不隻是迫使我們的眼睛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房間,而去觀望夾在樹木間的道路或者上漲的海潮;它們還強迫我們的鼻子去呼吸時隔久遠的場所的空氣,強迫我們的意願在這些場所向我們提議的種種計劃中作出抉擇,強迫我們全身心地相信自己處于它們的包圍之中,或者至少相信自己蹒跚在它們與現時場所之間,因為難以斷定而暈頭轉向,宛如有時行将入睡前出現難以名狀的幻覺的時候所感到的那樣迷惘。

     所以,三番四次在我身上複蘇的那個生命剛才體味到的也許正是逃脫了時間制約的存在片斷,隻是這種靜觀雖說向來就有,卻轉瞬即逝。

    然而,我感到在我的生活中,它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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