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仿佛是死亡的序曲和通報人。
因為這些變化,我知道它們意味着什麼,它們是什麼的前奏。
所以,在婦女身上,這種頭發的白色*和其它那麼多的變化聯結在一起會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有人對我提到一個名字,我愣住了,因為我想到這個名字既指我以前認識的那位跳華爾茲舞的金發女郎,又指步履沉沓地從我身邊走過的這位臃腫的白發婦人。
除了她臉上那點兒玫瑰紅色*,這個名字恐怕是在這兩個女人之間僅剩的共同之處了,她們(我記憶中的她和在這次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上的她)之間的差别比一出戲中的天真少女和老太太之間的差别還要大。
生活要做到給華爾茲女郎這具粗劣的軀體,要做到象調節節拍器一樣減緩她多有不便的行動,就做到靠那麼一小塊也許是唯一的共有領地。
就靠這張肯定變得更寬大、但從年輕時代起就已長着點點紅斑的臉頰,要做到用那大腹便便的老元帥取代體态輕盈的金發女郎;生活必須完成的破壞和重建更多于用一個圓拱頂代替箭頂,因為諸如此類的工程不是實施在沒有生命的物質上,而是在隻能難以覺察地變化着的肌膚肉體上,存在于現時呈現在我眼前的這個形象和我記憶中的那個人之間的驚人對比把記憶中的那個人推向比遙遠還遙遠的過去,使他幾乎成了假的一般上面。
我們難以把這兩個外形合而為一,也難以想象用同一個名字命名兩個不同的人;就象難以想象一個死人曾經活過,或者一個曾活龍活現的人今天死了一樣,這同想象一個曾年輕的女人成了老太婆幾乎一樣地困難,屬同一類型的困難(因為青春的毀滅、一個充滿活力和體态輕柔的人的摧殘已經是第一次死亡)。
因為這個與少女的形象既相并列、又似拼命排斥的老太婆的形象甚至會使你覺得那就象一場夢,老太婆、少女、接着又是老太婆輪番出現在夢中,我們難以相信這一個竟曾經是那一個,而構成那一個的物質還是她自己,她沒有躲避到别的地方去,全虧時間靈巧的操作,那一個變成了這一個,這是同一種物質,沒有離開同一具軀體。
如不是有這同一個名字的标志,如非朋友們作出肯定的證明的話(而為這個證明依據的唯有一個似确有之的外表,過去狹窄地擠在金色*發绺之間,現在展示在白雪覆蓋下的豔如桃花的雙頰),我們是不會相信的。
①安德烈·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畫家、雕刻家。
再者,也就象白雪之對于山峰那樣,頭發的灰白深淺基本上就是已經曆歲月的一個深度信号,那些山峰,看上去雖說似在同一條線上,卻在峰巅積雪的白色*深淺上反映出它們的海拔高度。
不過這也并非對誰都百試百驗的,尤其對婦女。
例如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發绺,當它們是灰色*的時候,它們閃爍着絲綢般的光澤,象銀子箍着她凸出的前額,随着它們變成白色*,它們變得象羊毛和麻腳那樣地暗濁,仿佛由于這個緣故,它們成了灰色*的,象被弄髒的雪,失去了它的光澤。
至于臉部輪廓已經變了的老頭,他們則竭力保留被視作瞬息姿态的短暫易逝的表情,讓它常駐在自己臉上,他們憑藉這類表情,或者盡量利用外表上的優勢,或者竭力掩飾某個缺陷,他們看上去就象最終地變成了暫時不變的自身。
所有這些人全都用了那麼多時間來完成他們的喬裝改扮,緻使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的人們往往看不出他們的變化。
甚至他們往往還能獲得一個特許的期限,在這相當長的期限裡能依然故我不變。
但期限一過,被推遲的變化會進行得比較快。
總之,這種喬裝打扮不可避免。
我以前一直沒有發現過在X夫人和她母親之間有絲毫相象之處,我認識她母親時老人家已屬高齡,彎腰駝背看上去象個小個子土耳其人。
而X夫人我早就認識了,她長得妩媚迷人、亭亭玉立,而且她一直是這麼姣好,很久很久,太久太久了,因為,她好象是個不應該在夜幕降落前忘了穿上土耳其婦女服飾的人,她行動得太遲了,于是她急急忙忙,幾乎是在轉瞬之間變得彎腰駝背,忠實地複制出從前由她母親擁有的土耳其婆婆的形象。
我在那裡碰上的一位老同學,從前,曾有十年時間我倆幾乎天天見面。
有人願意給我們重新作一番介紹。
于是我朝他走去,他對我說:”那麼多年過去了,我真感到高興。
”我卻感到十分驚訝!我十分清楚地認出了他的嗓音,可這個聲音卻象是從一架改裝的留聲機裡發出來的,因為,如果說那确是我朋友的聲音,它卻出自一個花白頭發的胖子之口,我不認識他。
因此從這時起,我便覺得那肯定是人為地通過機械手段把我老同學的聲音裝到了這個貌不驚人的胖老頭兒身上。
然而,我很清楚他就是我那老同學:給久違的我倆引見的那個人一點也不象個愛開玩笑的騙子。
老同學說我老樣子沒怎麼變,我明白他言下之意是他也沒變。
這時,我更細細地端詳他。
總而言之,除了他長胖了許多,在不少地方他還是那副模樣。
然而我不能理解,那怎麼會是他。
于是我竭力回憶。
他年輕的時候有一雙湛藍湛藍的眼睛,眼神總帶着笑意。
永遠變幻不定,仿佛是在尋找某樣我不曾想到的東西,肯定是十分客觀的東西,也許就是真實,還帶點兒嬉鬧,帶着對他家的朋友們遊移不定的尊敬,在永恒的不肯定中追求的真實。
而在成為有影響、有能力、專橫獨斷的政治家後,這雙其實并沒有找到它們尋覓的東西的藍眼睛固定不動了,這便賦予它們一種尖銳的目光,眉頭總是緊鎖着。
從而,歡快、随和、天真無邪的表情變成了一副奸詐圓滑的神态。
我覺得,這肯定是另一個人了,恰在此時,我突然聽到他因為我說到某一事物而發出一陣大笑,他從前的那種狂笑,與永遠快樂的變幻不定的目光同時出現的那種笑。
音樂迷們覺得,Z的樂曲經X改變成管弦樂後,味兒截然不同了。
這是一般人體察不出的細微區别,然而,在雖說有些歪斜、卻削得尖尖的藍鉛筆似的天穹下,孩子克制着的狂笑比改編管弦樂的不同的涵義更多。
笑聲戛然而止。
我真想辨認出我的朋友,然而,象在《奧德賽》裡撲向他死去的母親的于利斯,象力求獲得能證明幽靈存在的答複而徒勞無功的招魂巫師,象電氣展覽會上的參觀者,難以相信留聲機裡放出來的沒有變質的聲音還是由某個人自發地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