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我不再費勁去辨認我的朋友了。
然而,我們還應作出這種保留,對某些人來說,時間本身的節拍可以加快或者減緩。
那是在四、五年以前,我曾在街上偶爾遇見聖菲亞克爾子爵夫人(蓋爾芒特的朋友的兒媳)。
她那美如雕象的容貌仿佛是她青春永在的保證。
況且,她還正當妙齡。
可我也認不出她來了,盡管她頻頻含笑,一再問候,她成了個容顔破殘不堪的婦人,臉部線條已無法修複。
那是因為三年來她服用可卡因和麻醉品所緻。
她的雙眸深深地陷在一圈黑影裡,帶着幾近于驚慌不安的神色*。
她的嘴巴怪模怪樣地綻裂着,挂着一絲強笑。
有人對我說,她成年累月不離開她的床或躺椅,隻是為了參加這次聚會才起身。
就這樣,時間也有快車和專列,它們迅速馳往早熟的衰老。
然而,在與此平行的道上還行駛着回頭列車,開得幾乎一樣地快。
我把古希福先生當成了他的兒子,因為他看上去很年輕(他大概已年過半百,卻象個不到三十歲的人)。
他遇上了一位聰明的醫生,禁絕了酒和鹽;他回到了三十歲,那天看上去連三十歲都不到。
那是因為,即在那天早上他去理了發。
奇怪的是,衰老在它的種種表現方式中似乎還考慮某些社會習俗。
有些大領主,他們老穿着最普通的羊毛織物、戴着舊草帽,這是連小資産者都不願穿戴的衣物,他們與生活在他們周圍的園丁、農夫以同樣的方式衰老。
褐色*的斑點爬上他們的臉頰,他們的面容泛黃,象一本書似地顔色*越來越深。
我還想到所有沒來這裡的人,因為他們來不了,他們的秘書意圖造成他們尚且活着的假象,不時給親王夫人,給幾年來不再起床的苟延殘喘的病人們發一封表示歉意的電報。
那些垂危的人,不再移動半步,就算是處于帶着旅遊者的好奇或朝聖者的虔信而來的客人們無聊的陪伴下,他們依舊閉着眼睛,捏着念珠,微微掀起已經成了殓屍布的被單,就象死者卧象,橫陳在他們的幕石上,病痛镂刻着大理石般慘白僵硬的軀體,力透膏肓。
況且,那些特性*,我能認為它們也在消亡嗎?在時間長河中的某個特定時刻,我總把我們的個人視作珊瑚骨,上面的眼睛,雖說與其它器官相協同,卻又有它的獨立性*,如果吹過一粒灰塵,不用理智的指揮它就會眯起來,更有甚者,帶着寄生蟲隐患的腸子,它在理智不知道的情況下感染發炎,然而,在生命的持續過程中,我還把這個人視作是一連串的我,它們并列但又各有千秋,它們一批接一批地死亡,或者互相交替輪換,就象在貢布雷,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一個接一個輪番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些人,然而,我也發現那些道德品性*細胞,它們組成一個人,又比這個人更能持久。
我看到蓋爾芒特家族的缺點和勇氣再現在聖盧身上,就象聖盧自己的怪癖和性*格上的短處,就象斯萬猶太化的特性*。
我還能在布洛克身上看到這一點。
他喪父已有數年,當時我給他去信,他一開始沒有答複我,因為除了存在于一般猶太人家庭裡的深重的柔情外,他還認為他父親遠遠地淩駕于旁人之上,這種想法使他的孝心帶上迷信崇拜的形式。
他承受不了喪父之痛,不得不住進一家療養院,呆了将近一年。
他對我的唁慰作答時,那口氣既由衷地真摯,又近乎高傲,他認定我值得人們羨慕,因為我曾接近過那位高人,他真願意把那位高人的二馬力汽車獻給哪家博物館。
而當年在他家的飯桌旁激起老布洛克對尼西姆·貝爾納的憤怒,也就是現在激起小布洛克對他嶽丈的憤怒。
他也一樣,會在吃飯的時候拂袖而起。
猶如在聽人議論戈達爾·布裡肖和那麼多其他人的時候我所曾感到的,通過文化和習俗在整個空間跨度中傳播的隻有一個波動,同樣的說話、思維方式,在整個時間從頭至尾的持續過程中,就象海底湧浪,從各種年齡的深度,穿過重疊的數代人,掀起同樣的憤怒,同樣的悲哀、同樣的勇氣、同樣的怪癖,從同一組好幾個人身上截取的每個剖面都顯現出象同一幅圖畫的重複,仿佛投射在先後相連的屏幕上的影子,盡管它往往比使布洛克和他嶽丈、老布洛克和尼西姆·貝爾納和另一些我不認識的人以同樣方式争鬥吵鬧的圖畫涵義更豐富些。
有些人,我雖然知道他們與另一些人有親緣關系,卻從來沒去想過他們之間會有什麼共同特點。
在欣賞變成白發隐士的勒格朗丹時,我恍然大悟,可以說我懷着動物學家般滿意的心情,在他扁平的臉頰上發現他年輕的外甥萊奧諾爾·德·康布爾梅的面頰結構,外甥的模樣看上去其實一點都不象舅舅。
在這第一個共同特點上我又增添了第二個,我在萊奧諾爾·德·康布爾梅身上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接看又是幾點。
它們全都不是我平日在他年輕的綜合體上看到的,就這樣我很快便獲得了他的一幅更為真實,更為深刻的漫畫象,而且活脫地象他。
現在,倒是他的舅父反而象是出于好玩裝扮成老頭的小康布爾梅,實際上有朝一日他真會變成這樣的老頭,所以他已不盡然是過去的年輕人所變來的,而且還是今日的年輕人将要變成的模樣,這一點十分有力地給予我時間的感覺。
當即使青春已逝,至少還餘留秀色*的容貌從女子身上消失後,她們也曾尋求是否能用現剩的面容構成一個新人。
她們移動自己臉上即便不是重心、至少也是透視中心的位置,圍繞這個中心按另一種特色*組成面部輪廓,從五十歲開始她們具有另一種豐韻,好似有人到了晚年還改行更業,或者象一塊不能再生産葡萄而種上甜菜的土地。
就在這新的容顔上煥發出又一次青春。
唯有絕色*或奇醜無比的女子不适于這種變化。
前者如大理石已最終地雕琢定型,我們沒有辦法改變大理石,她們會象雕塑一般碎為細片、香消玉殒。
後者,臉上有些畸變的女子倒比美女人略勝一籌。
首先,隻有她們才能一下子就被我們認出來,我們知道全巴黎再也找不到長成這模樣的嘴巴了,就在這次我已誰都認不出來的聚會上,那張嘴巴使我認出了她們。
其次,她們看上去似乎并不見老。
衰老是某種屬于人類所有的東西,她們是怪物,仿佛不會比鲸有更大的”變化”。
有些男子女士似乎并沒有衰老,他們的身材還是那麼苗條,他們的臉相還是那麼年輕。
然而,如果我們為了好同他們說話與那張皮膚光滑、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