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仿佛是越來越沉重的擔子,最終将把他壓垮。
況且,我們在時間中占有一個不斷擴大的位置,這是大家普遍感覺到的,這種普遍性*也隻能使我慶幸不已,因為這是每個人都懷疑的真實,也正是我将努力闡明的真實。
大家不僅都感覺到我們在時間中占有一個位置,而且,這個位置,連頭腦最簡單的人也能大概測出它的大小,就象人能測出我們在空間中占有的位置大小一樣;缺乏特别的洞察力的人在看到兩個他們素不相識的人的時候,即使這兩個人都長着黑胡子或胡子剃得光光的,他們也能說出這個二十歲,那個四十歲。
人們在估計年齡大小的時候也許會常常搞錯,可是,既然我們認為能夠估計,則說明我們已經把年齡視作某種能夠測定的東西了。
多二十年時間确确實實地被加到第二個留黑胡子的人身上。
如果說這就是那個突然煙消雲散的時間的概念,那麼,沒有從我們身上剝離的年華,我現在想使它突出到這種程度的年華,它就是此時此刻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府裡響起的我父母送斯萬先生出去的腳步聲,宣布斯萬先生終于走了、媽媽很快就能上樓來了的小鈴铛尖厲、清脆、丁丁冬冬連綿不絕的金鐵聲,這些聲音依然萦繞在我耳畔,它們雖然在過去那麼遙遠的位置上,我卻聽到了它們。
所有那些事件,它們的位置肯定全都在我當初聽到那些聲音的那一刻和今天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之間,想到那一樁樁一件件,我驚恐不安地發現正是這隻鈴铛依然在我心中丁冬作響,由于我已記不清楚它是怎麼消失的,緻使我絲毫改變不了那尖厲的鈴聲,為了重現這鈴聲,為了清楚地傾聽這鈴聲,我還得盡量不把我周圍面具們的交談聲聽進去。
為了盡量把這鈴聲聽清楚,我不得不深入反省。
真的就是那串丁冬聲在那裡綿綿不絕,還有在它與現時之間無定限地展開的全部往昔–我不知道自己馱着這個往昔。
當那隻鈴兒發出丁冬響聲的時候,我已經存在,而自那以來,為了能永遠聽到這鈴聲便不許有中斷的時候,而我沒有一刻停止過生存、思維和自我意識,既然這過去的一刻依然連接在我身上,既然,隻要我較深入地自我反省,我就仍能一直返回到它。
而那是因為它們就象這樣蘊含着過去的時刻,人的肉體能給愛它們的人帶來那麼多的痛苦,因為它們蘊含着那麼多已為他們而抹去的歡樂和欲念的回憶,然而對于按時間的次序注視和延續渴望得到的心愛肉體的人,它們又是那麼地殘酷,他渴望得直至企盼它的毀滅。
因為一旦死去,時間也便退出這具肉體,而對已經作古的她的回憶,那麼淡漠,那麼黯然無光的回憶也消失了,并将很快變成對它們仍在折磨的他的回憶,然而在他身上,當對一具有生命的肉體的欲念不再供養它們的時候,它們也将以撲滅告終。
當我意識到有整整這麼長一段時間已經被我沒有間歇地活過來了、想過來了、分泌出來了,這便是我的生活,這便是我自己,不僅如此,而且還意識到我每時每刻都得保持它與我相聯,讓它支撐着我,而我剛栖息在它令人頭暈目眩的頂巅,不搬動它我自己就無法移動一下,想到此我感到困乏和恐懼。
貢布雷花園的鈴聲,那麼遙遠然而又在我的心裡,我谛聽這鈴聲的日子在我并不知曉為我所有的那個廣闊領地裡是一個基準點。
看到在我腳下,其實即在我身上有那麼多年年歲歲,我感到天旋地轉,好象我是在成千上萬米的高空中。
坐在椅子上的德·蓋爾芒特公爵,我望着他,欽羨過他,盡管他的年齡比我大那麼多,卻并不見他老多少,我剛弄明白這是什麼原因了。
一旦他站起身來,想要站住的時候,他便顫顫巍巍,兩腿直打哆嗦,象那些老邁年高的大主教的腿腳,年輕力壯的修院修士向他們大獻殷勤時,在他們身上隻有那個金屬十字架仍是牢固的。
當他要往前走,走在八十四歲崎岖難行的峰巅上,他非顫抖得象一片樹葉不可,就象踩着不斷增高的活高跷,有時高過鐘樓,最終使他們的步履艱難而多險,并且一下子從那麼高摔落下來①。
我想我腳下的高跷恐怕也已經有那麼高了,我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把拉得那麼遠的過去繼續久久地連結在自己身上。
如果這份力氣還讓我有足夠多的時間完成我的作品,那麼,至少我誤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繪那些人(哪怕把他們寫得象怪物),寫出他們占有那麼巨大的地盤,相比之下在空間中為他們保留的位置是那麼狹隘,相反,他們卻占有一個無限度延續的位置,因為他們象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麼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①(是不是就因為這些上了一定年紀的人踩在那麼高的高跷上,才使他們的臉在一無所知者的眼裡與一個年輕人的臉截然地不可能相混淆,而且這張臉隻有穿透雲障霧隔般的嚴肅才能顯露出來呢?)–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