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夜晚繼續寫下去。
這倒不是因為我希圖寫出《一千零一夜》那樣的書,或者寫出也是用夜晚寫成的聖西門的《回憶錄》,或者我在童年時代喜愛的那種書,象那幾次愛情一樣使我迷戀得神魂颠倒的那種書,雖說我不能沒有反感地想象它将是一部與它們都不同的作品。
然而,猶如埃爾斯蒂爾·夏爾丹所說,隻有抛開我們所愛的東西,才能把它重新做出來①。
這也許将是一部與《一千零一夜》一樣長的書,但内容全然不同。
當我們愛一部書愛得手不釋卷時,我們無疑會希望寫出些完全一樣的東西來,然而我們必須犧牲當前的這種愛,不考慮我們的興味所在,而去揣摩用不着我們的偏好并禁止我們考慮這些偏好的某個真實。
我們隻有遵循這個真實,才有機會遭遇被我們所抛開的東西,在忘掉它們的同時寫下另一時代的《阿拉伯故事》或聖西門的《回憶錄》。
隻是,我還來得及嗎?會不會太遲了?
①象我的肉身一樣,我的著作最終有一天會死去。
然而,對待死亡唯有逆來順受。
我們願意接受這樣的想法,我們自己十年後與世長辭,我們的作品百年後壽終正寝。
萬壽無疆對人和對作品都是不可能的。
–作者注。
我不僅想到了”還來得及嗎?”還想到了”我還行不行”?疾病象一位嚴厲的神師,使社交界的我死去的同時給我幫了個忙(”因為,要是麥種被播下後沒有死去,那它将隻是一個,如果死了,它将結出累累碩果”),也許,繼懶散幫助我免得流于膚淺之後,疾病将防止我堕入懶散,疾病耗盡了我的精力,而且如我長久以來,尤其是從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以來所發現的那樣,它耗盡了我記憶的力量。
而借助繼爾需要深化、闡明、轉換成才智的相當物的印象記憶進行的再創造,不正是我剛才在書房裡構思的藝術作品的創作條件之一,甚至竟是它的基本要素嗎?啊!我要是還擁有剛才看到《棄兒弗朗沙》時所想到的那晚那麼充沛的精力該有多好啊!正是從我母親放棄那一吻的那晚開始,随着我外祖母緩緩的死去,我的意志和健康走上了下坡路。
要我等到第二天才能把我的唇吻貼在母親臉上我受不了,一切便于此時明朗化,我下決心,起床,穿着睡衣跑去伫立在月光下的窗前,直至聽到斯萬先生動身離去。
我父母親送他出來,我聽到花園大門打開、響鈴、重又關上的聲音。
此時,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還有精力完成這部作品,這次下午聚會–如同過去在貢布雷曾對我産生過影響的某些日子–即在今天,同時賦予我作品的構思和完成不了作品的憂慮的這次下午聚會肯定将在這部作品中首先标出我當初在貢布雷教堂裡有所預感的形式,通常不為我們所見的時間的形式。
當然,我們的感官還有很多别的謬誤,這些謬誤扭曲了這個世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真實面貌,我們已經看到,在這篇叙述文字中有不少片段為我證實了這一點。
然而,必要的時候,在我盡量做到比較确切的描摹中,我還可以不改變聲音的位置,克制自己,不把它們與它們的起因分開,與這個起因相比,智力是事後确定這些聲音的位置的,雖然說讓我們在房間裡聽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讓它在院子裡滂沱,藥茶的沸騰,總之不會象畫家們經常做的事更令人因惑不解(畫家們在離我們很近或很遠的地方作畫,按照透視法則、顔色*強度和目光的第一錯覺使物體顯現的情況,繪出繼爾被推理作了有時是極大的距離移動的一張風帆或一道山峰)。
我還能象人們所做的那樣,盡管謬誤會更加嚴重,繼續在一位過路女人的面容上勾畫線條,隻是在該畫鼻子、臉頰和下巴的地方應當留着空白,好讓我們欲|望的反映在這片空白上一顯身手。
即使我沒有時間為同一張臉準備一百個适合它戴的面具(做這件重要得多的事情),哪怕隻是依據這雙看到這張臉的眼睛,依據它們看到這副面容時的感覺,以及,對這雙眼睛而言,哪怕隻是依據三十年間掩蓋着年齡變化的或希望、或恐懼、或相反的愛情和習慣來做這一百個面具;甚至(這是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系便足以為我說明了的,沒有它則一切都是假的和騙人的),即使我不着手進行,不是從我們的外表而是從我們的内心、從某些人的一舉一動便能掀起緻我們于死地的軒然大波的地方去描繪她們,并且也不去根據我們不同的感覺壓力,或者當普普通通的一絲險情擾亂了我們平靜的信念,把一個在甯靜中是那麼微不足道的東西數倍數倍地擴大的時候改變精神天國的光線;如果說在描摹一個需要完全重繪的世界中我不可能道盡這些和其它許多變化的話(其必要性*,倘使我們想要描繪現實的話,在這篇叙述文字裡說得算是夠清楚了),那麼,至少我不會錯過描寫人,不是寫他的個子高矮,而是寫他的年歲長短,描寫他在移動位置時不得不随身拖曳着的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