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事有湊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家客店中見到店主人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一看之下,所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借來一翻,竟是原版。
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向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自己也無銀子,買不起,隻好偷。
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允城之賄,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告倒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禀帖,告倒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莊家如何賄賂官員,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覆下來,都稱細查莊廷珑所著《明書輯略》一書,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并非實情,顯系挾嫌誣告,至于賄賂官員雲雲,更系撲風捉影之通政司的批駁更是嚴厲,說道:“該吳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貪。
”原來莊允城受了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送了厚禮打點。
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家已無盤纏,勢将流落異鄉。
其時清廷對待漢人文士極為嚴峻,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對手是富豪之家,這才阻難即無退路,心想拼着坐牢,也要将這件案子幹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禀帖,分呈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中寫了數百張招紙,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
他這一着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說他危言聳聽,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滿洲的開國功臣。
順治皇帝逝世之時,遺诏命這四大臣鋪政。
其中鳌拜最為兇橫,朝中黨羽極衆,清廷大權,幾乎盡操于他一人之手。
他生怕敵黨他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動靜。
這日得到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姓莊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賄,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的辦了起來。
便在此時,吳之榮的禀帖也已遞入鳌拜府中。
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細閱吳之榮所呈繳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實情。
鳌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來歧視漢人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幾件大案,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矣诏,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
這一來,莊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将軍松魁,浙江巡撫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官員,也都革職查辦。
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士,無一不锒铛入獄。
顧炎武,黃宗羲二人在呂流落家中,将此案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呂來龍聽得隻是歎惜。
當晚三人聯榻長談。
議論世事,說道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種種倒行逆施衆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來龍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
江南中常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備有船,江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後,自運河折而向北,這晚在杭州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處決了不少百姓官員,莊廷珑已死,開棺戳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沈陽,給滿洲騎兵為奴。
前禮部侍郎李令皙為該書作序,淩遲處死,四子處斬。
李令皙的幼子剛十六歲,法司見殺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
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
”終于不肯易供,一并處斬。
松魁,朱昌柞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淩遲棄市。
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處斬。
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計其數。
湖洲知府譚希闵到任還隻半月,朝廷說他知情不報,受賄隐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祯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注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删潤飾而成”,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詛咒本朝。
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的五個兒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财産,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慚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訂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
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浒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阊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
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将書買回。
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為意。
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
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
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
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連,說他即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閑坐?本因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于江南名士,因莊廷珑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淩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十四人。
所謂淩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到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
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罵。
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會也怕難逃此劫。
”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