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頗有餘,鬓邊已見白發,額頭大有皺紋,眼應大而偏細,嘴須小而反巨。
見這歌妓手抱琵琶,韋小寶怒火更盛,心想:“憑你也來學陳圓圓!”卻聽弦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鹂啭燕語,倒也好聽。
隻聽她唱道:
“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深綠。
倒影入樓台,滿欄花撲撲。
誰知阛?”外,依舊有蘆屋。
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
”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丁丁,最後“青裙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衆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有的凝神閉目,有的搖頭晃腦。
琵琶聲一歇,衆官齊聲喝采。
慕天顔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
當真是荊钗布裙,不掩天香國色。
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
韋小寶哼了一聲,問那歌妓:“你會唱‘十八摸’罷?唱一曲來聽聽。
”
衆官一聽,盡皆失色。
那歌妓更是臉色大變,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轉身奔出,拍的一聲,琵琶掉在地下。
那歌妓也不拾起,徑自奔出。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會唱,我又不會罰你,何必吓成這個樣子?”
那“十八摸”是極淫穢的小調,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所在,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
衆官雖然人人都曾聽過,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豈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揚州久享盛名,不但善于唱詩,而且自己也會做詩,名動公卿,揚州的富商巨賈等閑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
韋小寶問這一句,于她自是極大的羞辱。
慕天顔低聲道:“韋大人愛聽小曲,幾時咱們找個會唱的來,好好聽一聽。
”韋小寶道:“連‘十八摸’也不會唱,這老婊子也差勁得很了。
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那邊的婊子會唱的小調多得很。
”此言一出口,立覺不妥,心想:“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他去的。
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
”舉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
衆文官聽他出語粗俗,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裝作沒聽見。
一幹武将卻臉有歡容,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為志同道合。
便在此時,隻見一名差役低着頭走出花棚,韋小寶見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動:“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誰啊?”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過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幾杯酒,韋小寶隻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既不做戲,又不開賭,實在無聊之極,心裡隻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頭發邊……”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已夠了,告辭。
”向巡撫、布政司、按察司等幾位大員拱拱手,便走了出去。
衆官齊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轎。
韋小寶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什麼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
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買來後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過,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污穢油膩不堪。
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
從炭爐裡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起,在鏡子裡一照,果然回複了當年麗春院裡當小厮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裡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就是這個樣子嗎?”韋小寶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
”雙兒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什麼事,沒個幫手。
”韋小寶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妞兒是去不得的。
”說着便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伸手去摸她臉。
雙兒紅着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韋小寶将一大疊銀票塞在懷裡,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後門溜了出去。
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幹什麼的?”韋小寶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嗎?”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系,韋小寶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幾乎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坊,隐隐隻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箫鼓絲竹,夾着猜拳唱曲、呼幺喝六。
這些聲音一入耳,當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離去時并無分别。
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蹑手蹑腳的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裡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塊媽媽,不知是哪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幹爹。
”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前那套,隻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我幹爹不多。
”側過頭來,見自己那張小床還是擺在一旁,床前放着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幹幹淨淨。
走過去坐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布長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頭微有歉意:“媽是在等我回來。
他媽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沒差人送錢給媽,實在記心不好。
”橫卧在床,等母親回來。
妓院中規矩,嫖客留宿,另有鋪陳精潔的大房。
衆妓女自住的小房,卻頗為簡陋。
年青貌美的紅妓住房較佳,象韋小寶之母韋春芳年紀已經不小,生意冷落,老鸨待她自然也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間薄闆房。
韋小寶躺了一會,忽聽得隔房有人厲聲喝罵,正是老鸨的聲音:“老娘白花花的銀子買了你來,你推三阻四,總是不肯接客,哼,買了你來當觀世音菩薩,在院子裡供着好看麼?打,給我狠狠的打!”跟着鞭子着肉聲、呼痛聲、哭叫聲、喝罵聲,響成一片。
這種聲音韋小寶從小就聽慣了,知道是老鸨買來了年輕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頓鞭子實是稀松平常。
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什麼針刺指甲、鐵烙皮肉,種種酷刑都會逐一使了出來。
這種聲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已久,這時又再聽到,倒有些重溫舊夢之感,也不覺得那小姑娘有什麼可憐。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頭撞死給你看!”老鸨吩咐龜奴狠打。
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
龜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說罷。
”老鸨道:“拖這小賤貨出去。
”龜奴将小姑娘扶了出去,一會兒又回進房來。
老鸨道:“這賤貨用硬的不行,咱們用軟的,給她喝迷春酒。
”龜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
”老鸨道:“蠢才!把迷春酒混在肉裡,不就成了。
”龜奴道:“是,是。
七姐,真有你的。
”
韋小寶湊眼到闆壁縫去張望,見老鸨打開櫃子,取出一瓶酒來,倒了一杯,遞給龜奴。
隻聽她說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兩個公子,身邊錢鈔着實不少。
他們說在院子裡借宿,等朋友。
這種年輕雛兒,不會看中春芳的,待會我去跟他們說,要他們梳籠這賤貨,運氣好的話,賺他三四百兩銀子也不希奇。
”龜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财進寶,我也好托你的福,還一筆賭債。
”老鸨罵道:“路倒屍的賤胚,辛辛苦苦賺來幾兩銀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張骨牌裡。
這件事辦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烏龜尾巴。
”
韋小寶知道“迷春酒”是一種藥酒,喝了之後就人事不知,各處妓院中用來迷倒不肯接客的雛妓,從前聽着隻覺十分神奇,此時卻知不過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藥,可說尋常得緊,心想:“今日我的幹爹是兩個少年公子?是什麼家夥,倒要去瞧瞧。
”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廳”外,站在向來站慣了的那個圓石墩上,湊眼向内張望。
以往每逢有豪客到來,他必定站在這圓石墩窺探,此處窗縫特大,向廳内望去,一目瞭然,客人側坐,卻見不到窗外的人影。
他過去已窺探了不知幾百次,從來沒碰過釘子。
隻見廳内紅燭高燒,母親脂粉滿臉,穿着粉河谛衫,頭上戴了一朵紅花,正在陪笑給兩個客人斟酒。
韋小寶細細瞧着母親,心想:“原來媽這麼老了,這門生意做不長啦,也隻有這兩個瞎了眼的瘟生,才會叫她來陪酒。
媽的小調唱得又不好聽,倘若是我來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媽,倒貼我一千兩銀子也不會叫她。
”隻聽他母親笑道:“兩位公子爺喝了這杯,我來唱個‘相思五更調’給兩位下酒。
”
韋小寶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媽的小調唱來唱去隻是這幾隻,不是‘相思五更調’,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長,一人扇風二人涼’,總不肯多學幾隻。
她做婊子也不用心。
”轉念一想,險些笑了出來:“我學武功也不肯用心,原來我的懶性兒,倒是媽那裡傳下來的。
”
忽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說道:“不用了!”這三字一入耳,韋小寶全身登時一震,險些從石墩上滑了下來,慢慢斜眼過去,隻見一隻纖纖玉手擋住了酒杯,從那隻纖手順着衣袖瞧上去,見到一張俏麗臉龐的側面,卻不是阿珂是誰?韋小寶心中大跳,驚喜之心難以抑制:“阿珂怎麼到了揚州?為什麼到麗春院來,叫我媽陪酒?她女扮男裝來到這裡,不叫别人,單叫我媽,定是沖着我來了。
原來她終究還有良心,記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
啊哈,妙極,妙之極矣!你我夫妻團圓,今日洞房花燭,我将你雙手抱在懷裡……”
突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吳賢弟暫且不喝,待得那幾位蒙古朋友到來……”韋小寶耳中嗡的一聲,立知大事不妙,眼前天旋地轉,一時目不見物,閉目定得一定神,睜眼看去,坐在阿珂身側的那個少年公子,卻不是台灣的二公子鄭克爽是誰?
韋小寶的母親韋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
”給鄭克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杯裡。
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
”韋春芳笑道:“啊喲,小相公臉皮嫩,看不慣這調調兒。
你以後天天到這裡來玩兒,隻怕還嫌人家不夠風情呢。
小相公,我叫個小姑娘來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韋春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
”站起身來,往阿珂懷中坐下去。
韋小寶隻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我的老婆來嫖我的媽媽。
”隻見阿珂伸手一推,韋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
韋小寶大怒,心道:“小婊子,你推你婆婆,這般沒上沒下!”
韋春芳卻不生氣,笑嘻嘻站起身來,說道:“小相公就是怕醜,你過來坐在我的懷裡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對鄭克爽道:“我要去了!什麼地方不好跟人會面,為什麼定要在這裡?”鄭克爽道:“大家約好了在這裡的,不見不散。
我也不知原來是這等肮髒地方。
喂,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坐着。
”最後這句話是對韋春芳說的。
韋小寶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廣西柳江邊上,你哀求老子饒你狗命,罰下重誓,決不再跟我老婆說一句話,今日竟然一同來嫖我媽媽。
嫖我媽媽,倒也罷了,你跟我老婆卻不知已說了幾千句、幾萬句話。
那日沒割下你的舌頭,實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
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