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閉口皇上,擡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又有誰敢稍示異議?眼見這千餘株名種芍藥要盡毀于他手,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藥?人人面面相觑,說不出話來。
知府吳之榮道:“韋大人學識淵博,真是教人佩服。
這芍藥根叫做赤芍,《本草綱目》中是有的,說道功能去瘀活血。
芍藥的名稱中有個‘藥’字,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
馬匹吃了芍藥,血脈暢通,自然奔馳如飛。
大人回京之時,卑職派人将這裡的芍藥花都掘了,請大人帶回京城。
”衆官一聽,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為了迎逢上官,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
韋小寶拍手笑道:“吳大人辦事幹練,好得很,好得很。
”吳之榮大感榮幸,忙下坐請安,說道:“謝大人誇獎。
”
布政司慕天顔走出花棚,來到芍藥叢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回入座中,雙手呈給韋小寶,笑道:“請大人将這朵花插在帽上,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
”
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便接過花來,隻見那朵芍藥瓣作深紅,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線,甚是嬌豔,便插在帽上。
慕天顔道:“恭喜大人。
這芍藥有個名稱,叫作‘金帶圍’,乃是十分罕有的名種。
古書上記載得有,見到這‘金帶圍’的,日後會做宰相。
”
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麼準?”慕天顔道:“這故事出于北宋年間。
那時韓魏公韓琦鎮守揚州,就在這禅智寺前的芍藥圃中,忽有一株芍藥開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紅,腰有金線,便是這金帶圍了。
這種芍藥從所未有,極是珍異。
下屬禀報上去,韓魏公駕臨觀賞,十分喜歡,見花有四朵,便想再請三位客人,一同賞花。
”韋小寶從帽上将花取下再看,果覺紅黃相映,分外燦爛。
那一條金色橫紋,更是百花所無。
慕天顔道:“那時在揚州有兩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學見識之人。
韓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隻三個,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請一個人罷,名望卻又配不上。
正在躊躇,忽有一人來拜,卻是陳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
韓魏公大喜,次日在這芍藥圃前大宴,将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每人頭上簪了一朵。
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這四人後來都做了宰相。
”
韋小寶笑道:“這倒有趣。
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讀書人,會做詩做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
”慕天顔道:“那也不然。
北宋年間,講究讀書人做宰相。
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
”韋小寶聽到“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這九字評語,不由得大為歡喜,連連點頭。
慕天顔道:“韓魏公封為魏國公,那不用說了。
王安石封荊國公,王珪封歧國公,陳升之封秀國公。
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國公,個個既富貴,又壽考。
韋大人少年早達,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級,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
就算封王、封親王,那也是指日間的事。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如慕大人金口,這裡每一位也都升官發财。
”衆官一齊站起,端起酒杯,說道:“恭祝韋大人加官晉爵,公侯萬代。
”
韋小寶站起身來,和衆官幹了一杯,心想:“這官兒既有學問,又有口才,會說故事,讨人歡喜。
要是叫他到北京辦事,時時聽他說說故事,不強似說書先生嗎?這人天生是馬屁大王,取個名兒叫慕天顔,擺明了想朝見皇上。
”
慕天顔又道:“韓魏公後來帶兵,鎮守西疆。
西夏人見了他怕得要死,不敢興兵犯界。
西夏人當時怕了宋朝兩位大臣,一位就是韓魏公韓琦,另一位是範文正公範仲淹。
當時有兩句話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
軍中有一範,西賊聞之驚破膽。
’将來韋大人帶兵鎮守西疆,那是‘軍中有一韋,西賊見之忙下跪’!”
韋小寶大樂,說道:“‘西賊’兩字妙得很,平西王這西……”忽然心想:“吳三桂還沒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賊’。
”忙改口道:“平西王鎮守西疆,倒也太平無事,很有功勞。
”吳之榮道:“平西王智勇雙全,勞苦功高,爵封親王,世子做了額驸。
将來韋大人大富大貴,壽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無異。
”韋小寶心中大罵:“辣塊媽媽,你要我跟吳三桂這大漢奸一般無異。
這老烏龜指日就要腦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樣!”
慕天顔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動向,日前見到邸報,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便料到吳三桂要倒大黴,這時見韋小寶臉色略變,更是心中雪亮,說道:“韋大人是皇上親手提拔的大臣,乃是聖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國家棟梁。
平西王目前雖然官爵高,終究是不能跟韋大人比的。
吳府尊這個比喻,有點不大對。
韋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韋臯,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萬,威震西陲。
當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韋忠武王一同起兵。
忠武王對皇帝忠心不貳,哪肯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将反賊的使者斬了,還發兵助朝廷打平反賊,立下大功。
韋大人相貌堂堂,福氣之大,無與倫比,想必是韋忠武王傳下來的福澤。
”
韋小寶微笑點頭。
其實他連自己姓什麼也不知道,隻因母親叫做韋春芳,就跟了娘姓。
想不到姓韋的還有這樣一位大有來頭人物,這布政司硬說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聽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吳三桂要造反,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吳之榮給慕天顔這麼一駁,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頂撞,說道:“聽說韋大人是正黃旗人。
”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他是滿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韋臯拉得上幹系?”慕天顔笑道:“吳府尊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方今聖天子在位,對天下萬民,一視同仁,滿漢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見?”這幾句話實在有些強辭奪理,吳之榮卻不敢再辯,心想再多說得幾句,說不定更會得罪欽差,當下連聲稱是。
慕天顔道:“平西王是咱們揚州府高郵人,吳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嗎?”吳之榮并非揚州高郵人,本來跟吳三桂沒什麼幹系,但其時吳三桂權勢薰天,他趨焰附勢,頗以姓吳為榮,說道:“照族譜的排行,卑職比平西王矮了一輩,該稱王爺為族叔。
”
慕天顔點了點頭,不再理他,向韋小寶道:“韋大人,這金帶圍芍藥,雖然已不如宋時少見,如此盛開,卻也異常難得。
今日恰好在韋大人到來賞花時開放,這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
卑職有一點小小意見,請大人定奪。
”韋小寶道:“請老兄指教。
”
慕天顔道:“指教二字,如何敢當?那芍藥花根,藥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來飼馬,想藥材鋪中制煉過的更有效力。
卑職吩咐大量采購,運去京師備用。
至于這裡的芍藥花,念着它們對大人報喜有功,是否可暫且留下?他日韋大人挂帥破賊,拜相封王,就如韓魏公、韋忠武王一般,再到這裡來賞花,那時金帶圍必又盛開,迎接貴人,豈不是一樁美事?據卑職想來,将來一定是戲文都有得做的。
”
韋小寶興高采烈,道:“你說戲子扮了我唱戲?”慕天顔道:“是啊,那自然要一個俊雅漂亮的小生來扮韋大人了,還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臉、白鼻子小醜,就扮我們這些官兒。
”衆官都哈哈大笑。
韋小寶笑道:“這出戲叫做什麼?”慕天顔向巡撫馬佑道:“那得請撫台大人題個戲名。
”他見巡撫一直不說話,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馬佑笑道:“韋大人将來要封王,這出戲文就叫做‘韋王簪花'罷?”衆官一齊贊賞。
韋小寶心中一樂,也就不再計較當年的舊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來的,大破西賊,弄個王爺玩玩,倒也幹得過,倘若拔了這些芍藥,隻怕兆頭不好。
”一眼望出去,見花圃中的金帶圍少說也還有幾十朵,心想:“哪裡便有這許多宰相了,難道你們個個都做宰相不成?撫台、藩台還有些兒指望,這吳之榮賊頭狗腦,說什麼也不象,将來戲文裡的白鼻子小醜定是扮他。
”明知布政司轉彎抹角、大費心機的一番說話,意在保全這禅智寺前的數千株芍藥,做官的訣竅首在大家過得去,這叫做“花花轎子人擡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揚州通城的官兒臉上都下不來。
當下不再提芍藥之事,笑道:“将來就算真有這一出戲,咱們也都看不着了,不如眼前先聽聽曲子罷!”
衆官齊聲稱是。
吳之榮早有預備,吩咐下去。
隻聽得花棚外環珮玎珰,跟着傳來一陣香風。
韋小寶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
”果見一個女子娉娉婷婷的走進花棚,向韋小寶行下禮去,嬌滴滴的說道:“欽差大人和衆位大人萬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
隻見這女子三十來歲年紀,打扮華麗,姿色卻是平平。
笛師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來,唱的是杜牧的兩首揚州詩: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箫?”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
”
笛韻悠揚,歌聲宛轉,甚是動聽。
韋小寶瞧着這個歌妓,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
那女子唱罷,又進來一名歌妓。
這女子三十四五歲年紀,舉止娴雅,歌喉更是熟練,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也唱得抑揚頓挫,變化多端。
唱的是秦觀一首“望海潮”詞:
“星分牛鬥,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
花發路香,莺啼人起,朱簾十裡春風。
豪傑氣如虹。
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
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
這首詞确是唱得極盡佳妙,但韋小寶聽得十分氣悶,忍不住大聲打了個呵欠。
那“望海潮”一詞這時還隻唱了半阕,吳之榮甚是乖覺,見欽差大人無甚興緻,揮了揮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禮退下。
吳之榮陪笑道:“韋大人,這兩個歌妓,都是揚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揚州繁華之事,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哪知韋小寶聽曲,第一要唱曲的年青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風流小調,第三要唱得浪蕩風騷。
當日陳圓圓以傾國傾城之貌,再加連說帶唱,一路解釋,才令他聽完一曲“圓圓曲”。
眼前這兩個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闆,所唱的又不知是什麼東西,他打了個呵欠,已可算是客氣之極了,聽得吳之榮問起,便道:“還好,還好,就是太老了一點。
這種陳年宿貨,兄弟沒什麼胃口。
”
吳之榮道:“是,是。
杜牧之是唐人,秦少遊是宋人,的确是太陳舊了。
有一首新詩,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
”作個手勢,侍役傳出話去,又進來一名歌妓。
韋小寶說“陳年宿貨”,指的是歌妓,吳之榮卻以為是說詩詞太過陳舊。
韋小寶對他所說的什麼杜牧之、秦少遊,自是不知所雲,隻懂了“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這句話,心想:“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
那歌妓走進花棚,韋小寶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登時便要發作。
原來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