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二姐之見怒于春梅,而月娘乃與金蓮合氣,何也?日以春梅實以玉箫故也。
玉箫又月娘之婢也。
玉箫婢私書童,金蓮之所目睹者也。
意中豈不日:爾婢私人而不知,乃責我婢之罵人,且日:奶子私主而不管,乃管我婢之罵人。
況乎自不憤吹箫,其心高氣傲,已争十二分體面。
蓋自有瓶兒以至于今,方得其死後一暢,不知不覺,諸色盡露驕矜氣象,且也自元夜遊行之志,今即以瓶兒之衣酬之,其滿為何如?乃月娘一語拂之,宜乎其不能耐矣。
而壬子之期又誤,故滿腹矜驕滿足,變為滿腹拂逆不憤,以與月娘鬧,蓋猶欲為憶吹箫之稿也。
不知月娘止見春梅,不見玉箫,甚矣!不修其身,無以齊其家,月娘無以服金蓮,西門亦無以服月娘,皆不修身之謂也。
信平作者以陽秋之筆,隐罪月娘,而以玉箫明醜之也。
前文教衆人到嬌兒房中去,是一番羞怒。
此回月娘說春梅,而金蓮護短,是一番羞怒。
西門慶護短,又是一番羞怒。
此丹娘淘氣之由,而皮襖又是一番心事,合在其中發出,卻不在此帳算也。
皮襖者,瓶兒之衣也,乃月娘、金蓮争之,直将其牆頭二人公同遞物心事說出。
夫月娘、金蓮,西門慶之妻妾也,瓶兒,花家之人,三人并未謀面;乃一旦月娘為之設法,用盒擡銀,金蓮、月娘、春梅鋪氈,牆頭遞物,不啻與瓶兒一鼻孔出氣者,财之為事也。
夫财在而月娘有心,金蓮豈無心?乃銀物俱歸上房,而金蓮之不憤可知。
其挑月娘、西門不合于瓶兒入門時,蓋有由也。
至于瓶兒入門,問金髻,西門詞語之間,上有愧色,況衆妻妾平!其争其妒,大抵由财色而起。
夫财色有一,已足亡身。
今瓶兒雙擅其二,宜乎其死之早,并害及其子也。
至于死,金蓮快,而月娘亦快。
金蓮快,吾 之色無奪者;月娘快,彼之财全入已;故瓶兒着完壽衣,而鎖匙巳入上房矣。
此二人之隐衷也。
乃金蓮之隐易知,而月娘之隐難見,今全于皮襖發之。
何則?金蓮固日他人之财,均可得也,而月娘則久已認為已有矣。
一旦西門令二婢一奶子守之,己不能耐。
然而月娘老奸巨滑人也。
回心一想,即守之于花樓下,乃我之外庫耳,且可息人之争,故從之而下逆。
今忽以皮襖與金蓮,是凡可取而與之者,皆非我所有也,能不急争之于?然而老奸巨滑者,必不肯以此而争之,則春梅一罵之由,正月娘尋之而不得者也。
而金蓮又有滿肚不憤乃一旦而對面,不至于撒潑不止也。
寫月娘、金蓮必淘氣而散者,一見西門死後,不能容金蓮之故。
且瓶兒先疏後合,金蓮先密後,正兩兩相照也。
寫月娘以子挾制其夫處,真是諸妾之不及,真是老奸巨滑。
以此而知,從前燒夜香俱假也。
作者特用陽秋之筆,又寫一隐惡之月娘與金蓮對也。
前瓶兒來,月娘掃雪,蓋與瓶兒合也,卻是玉樓生日。
此與金蓮淘氣,是與金蓮疏也,卻又是玉’樓生日。
遙遙相對,為一大章法,大照應。
金蓮撒潑之先,卻寫一玉姐含酸。
夫玉姐自入門時至今,何日不合酸?乃此日不能甯耐,何哉?蓋有懲于瓶兒也。
何則?元夜取皮襖,玉樓、瓶兒皆有皮襖者也,是二人乃一體之人。
今幾何時,而瓶兒之衣,已入他人之手,固應于伯爵家赴會時,現金蓮翩翩之态,而自動前車之悲也。
況瓶兒之财,人争利之,玉樓亦幾幾乎續之矣。
明眼人豈不自知?—固一念及,而薛媒婆之恨,已悔無及矣。
此處寫含酸,特為李衙内引也。
則又作者散場之筆,而何其神妙如此! 未娶金蓮,先娶玉樓;未散金蓮,先散玉樓。
信乎玉樓為金蓮之襯疊文字也。
一路寫金蓮得意。
不特瓶兒死後,諸事快意,即李桂兒被拿,又是第一快心之事。
蓋欲為金蓮放心肆意于敬濟,以逼到武二哥手,故不得不為之極力寫其肆志快意—之極也。
桂兒寵而金蓮受辱,月兒寵而金蓮之出身處受污。
總之,作者深惡金蓮,處處以娼妓醜之,且以娼妓醜其出身之所也。
争鋒毀院後,月娘、瓶兒始合;驚走三官,月娘、金蓮已離:又是絕大章法。
蓋前桂兒敗,而月娘快,金蓮亦快。
兩快,而瓶兒容與其間矣。
此文桂兒敗,而金蓮愈快,月娘未必快。
愈快則驕,未必快則怒。
宜乎金蓮、月娘之共相對敵也。
月娘未必快者何?蓋以幹女故也。
看其前文為桂兒說東京人情,此文為桂兒解釋三官,俨然一李三媽之不啻。
甚矣!作者特用大筆如椽寫一桂兒,蓋欲罵西門慶之妾為娼,而使其妻為老鸨兒也。
故寫月娘純以陽秋者以此。
混混看者,誰其知之? 看他寫相罵時,卻夾寫玉樓、嬌兒、大妗子、三尼諸人,真是心閑手敏。
而雪娥必至鬧後方言,大姐在坐而無一言者,各人心事如畫。
蓋雪娥自快,而大姐為瓶兒快之也。
至于放去姥姥,又是絕妙乖滑之筆,分明借姥姥起端,卻是借起端為省筆。
不然,月娘罵姥姥固不妙,姥姥阻金蓮與不阻金蓮亦不妙,文字大是礙手,不如一去之為暢快好寫也。
金蓮入門時,大書其颠寒作熱,聽籬察笆,蓋以一筆貫至此回也。
月娘罵處,卻都是瓶兒、雪娥舊話,是代從前受怨之人一齊發洩,然則怨怒之于人大矣哉! 此處寫玉樓,其雲雨處,與雪夜燒香之月娘一樣,而西門亦是一樣抱漸。
然而玉樓自是含酸,月娘全是做作,前後特特相映,明明醜月娘也。
夫寫相罵之時,乃插三尼,可謂忙中閑筆矣。
乃直寫至看狗,其閑為何如哉! 玉箫學舌,作兩番寫,其相罵時,亦作兩番寫,中用拉勸者一間也。
篇内寫月娘相罵,忽入金蓮,知桂兒被惱之言,不是閑扯。
蓋特寫金:蓮于瓶兒死,又桂兒辱,一片得意驕人神理,為金蓮數月來,月娘之所不能甯耐者也。
内插荊都監事,明言荊棘起于庭前,行見月缺花殘,勞園募蕪,為‘歌舞者報一傷心之信也,豈泛泛寫一交遊之人乎? 上文寫一吃溺之金蓮,此回又寫一效尤之如意兒,總為舔癰吮痔者極力醜之也。
寫月娘挾制西門處,先以胎挾之,後以死制之,再以瓶兒之前車動之,誰為月娘為賢婦人哉?吾生生世世不願見此人也。
寫西門踢玉箫,亦偏愛常情,乃,不知作者特特點出玉箫吹散梅花之故也。
申者,七月之數也。
蓮至七月将衰。
又申者,金也。
金風新來,宜平金蓮母子之所必争者也。
郁者,也,春意于将來,自當與春梅相合。
況韓者,寒也,秋來則寒,寒至有秋。
故申二姐,必韓道國家薦來,而此後至西門死,全寫雪月時節,是知由此秋風而漸引也。
月娘怒金蓮,說桂姐事隻我知道,又為幹女兒護短也。
則月娘豈人類哉!
故園有情風月亂,美人多怨雨雲迷。
頻開檀口言如織,溫托香腮醉如泥。
莫道佳人太命薄,一莺啼罷一莺啼。
話說月娘聽宣畢《黃氏寶卷》,各房宿歇不題。
單表潘金蓮在角門邊,撞見西門慶,相攜到房中。
見西門慶隻顧坐在床上,
】因問:“你怎的不脫衣裳?”那西門慶摟定婦人,笑嘻嘻說道:
】“我特來對你說聲,我要過那邊歇一夜兒去。
你拿那淫器包兒來與我。
”婦人罵道:“賊牢,你在老娘手裡使巧兒,拿這面子話兒來哄我!我剛才不在角門首站着,你過去的不耐煩了,又肯來問我?
】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了腔兒,
】嗔道頭裡使他來送皮襖兒,又與我磕了頭。
小賊歪剌骨,把我當甚麼人兒?在我手内弄剌子。
我還是李瓶兒時,教你活埋我!雀兒不在那窩兒裡,我不醋了!”
】西門慶笑道:“那裡有此勾當,他不來與你磕個頭兒,你又說他的不是。
”
】婦人沉吟良久,說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許你拿了這包子去,與那歪剌骨弄答的龌龌龊龊的,到明日還要來和我睡,好幹淨兒。
”
】西門慶道:“我使慣了,你不與我卻怎樣的!”纏了半日,婦人把銀托子掠與他,說道:“你要,拿了這個行貨子去。
”西門慶道:“與我這個也罷。
”一面接的袖了,趔趄着腳兒就往外走。
】婦人道:“你過來,我問你,莫非你與他一鋪兒長遠睡?
總是自潛蹤後,千年怕麻繩子也。
】惹得那兩個丫頭也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