涕不止。
須臾,過了五日光景。
到廿七日早辰,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紅銷金棺,與旛幢雲蓋,玉梅雪柳,圍随前首。
大紅銘旌,題着「西門冢男之柩」吳道官廟裡,又差了十二衆青衣小道童兒來,遶棺轉呪,生神玉章,動清樂送殡。
衆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走至大街東口,将及門上,纔上頭口。
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恸,不叫他去。
隻是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大姐家裡五頂轎子,陪喬親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姐、鄭月兒、吳舜臣媳婦鄭玉姐,往内頭去。
留下孫雪娥、吳銀兒并個姑子在家,與李瓶兒做伴兒。
那李瓶兒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趕着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隻叫:「不來家虧心的兒嚛!」叫的連聲氣破了。
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钗墜地。
慌了吳銀兒與孫雪娥,向前搊扶起來,勸歸後邊去了。
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隻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挂在床頭上。
一面想将起來,拍了卓子,由不的又哭了。
山坡羊全腔為證:
「進房來,四下靜,由不的我俏歎。
想嬌兒,哭的我肝腸兒氣斷。
想着生下你來,我受盡了千辛萬苦。
說不的偎幹就濕,成日把你耽心兒來看。
教人氣破了心腸,和我兩個結冤。
實承望你與我做生兒,團圓久遠。
誰知道天無眼,又把你殘生喪了。
撇的我前不着村,後不着店。
明知我不久也命喪在黃泉。
來的咱娘兒兩個,鬼門關上一處兒眠。
叫了一聲我嬌嬌的心肝,皆因是前世裡無緣,你今生壽短!」
那吳銀兒在旁,一面拉着他手,勸說道:「娘,少哭了。
哥哥已是抛閃了你去了,那裡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歎,休要隻顧煩惱了。
」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裡牆有縫,壁有眼,俺每不好說的。
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
誰不知他氣不忿你養這孩子?若果是他害了,當當來世,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
不知你我也被他話理了幾遭哩!隻要漢子常守着他,便好。
到人屋裡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
早時前者你每都知道,漢子等閑不到我後邊。
到了一遭兒,你看背地亂都唧喳成一塊。
對着他姐兒每,說我長,道我短。
那個布包兒裡也看哩!俺每也不言語,每日洗着眼兒看着他。
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死哩!」李瓶兒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裡,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他也争執不得了。
随他罷!」正說着,隻見奶子如意兒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話,不敢對娘說。
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隻怕往後爹的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
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裡投奔?」李瓶兒見他這般說,又心中傷痛起來,說:「我有那冤家在一日,去用他一日。
他豈有此話說?」便道:「怪老婆,你放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
總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
往後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兒小姐來,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
你慌亂的是此甚麼?」那如意兒方纔不言語了。
這李瓶兒良久又悲恸哭起來。
前腔:
「想嬌兒,想的我無颠無倒。
盼嬌兒,除非是夢兒中來到。
白日裡,覩物傷情,如刀剜了肺腑。
到晚間,睡醒來,再不見你在我這懷兒中抱,由不的珍珠望下抛。
你再不來在描金床兒上睡着頑耍,你再不來在我手掌兒上引笑,你再不來相靠着我胸膛兒來的生抱;這熱笑笑心肝割上一刀,奴為你幹生受,枉費了徒勞,稱怨了别人,撇的我無有個下稍!」
雪娥與吳銀兒兩個在旁,解勸了一回,說道:「你肚中吃了些甚麼兒?這般隻顧哭了去!」一面繡春後邊拿了飯來,擺在卓上,陪他吃。
那李瓶兒怎生咽得下去?隻吃了半瓯兒,就丢下不吃了。
西門慶在墳上,教徐先生畫了穴,把官哥兒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懷中,抱孫葬了。
那日喬大戶山頭,并衆親戚,都在祭祀。
就在新蓋卷棚管待飲酒一日。
來家,李瓶兒與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着頭又哭了,向喬大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短命死了。
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門無力,勞而無功。
親家休要笑話。
」那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兒每各人壽數,誰人保得後來的事!常言:「先親後不改』,親家每又不老,往後愁沒子孫?須得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
」說畢,作辭回家去了。
西門慶在前廳,教徐先生灑輝,各門上都貼辟非黃符。
死者煞高三丈,向東北方而去,遇日遊神沖回不出,斬之則吉。
親人勿避。
西門慶拏出一疋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
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
夜間百般言語溫存。
見官哥兒的戲耍對象都還在根前,恐怕李瓶兒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拏到後邊去了。
正是:
「思想嬌兒晝夜啼, 寸心如割命懸絲;
世間萬般哀苦事, 除非死别共生離。
」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