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韋小寶和雙兒在總督府的卧房中就寝,爐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這是他的舊遊之地,掀開床邊大木箱的蓋子一看,箱中放的卻是軍服和槍械。
雙兒微笑道:“相公盼望箱子裡又鑽出個羅刹公主來,是不是?”韋小寶笑道:“你是中國公主,比羅刹公主好得多。
”雙兒笑道:“可惜你的中國公主在北京,不在這裡。
”韋小寶道:“好雙兒,咱們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雙兒嫣然一笑,雙頰暈紅。
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久,聽得丈夫調笑,卻仍有羞澀之意。
韋小寶摟住了她腰,兩人并坐床沿。
韋小寶道:“你拼湊地圖,花了不少心血,咱們終于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為鹿鼎公,這座城池,多半是讓我管了。
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珠寶貝,咱們慢慢掘了出來,我韋小寶可得改名,叫做‘韋多寶’。
”雙兒道:“相公已有了許多金子銀子,幾輩子也使不完啦,珠寶再多,也是無用。
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
”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對,對!這些日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寶罷,隻怕挖斷了滿洲龍脈,害死了皇帝。
皇上向來待我不錯,害死了他,未免對不住他。
不掘寶罷,又覺得可惜。
這麼着,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等到皇上禦駕升天,咱們又窮得要餓飯了,那時候再掘不遲。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木箱中輕輕喀的一響。
兩人使個眼色,注視木箱,過了好一會,卻更無動靜。
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雙兒過去開了房門,守在門外的四名親兵躬身聽令。
韋小寶指着木箱,低聲道:“裡面有人!”四名親兵吃了一驚,搶到箱邊,揭開箱蓋,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
韋小寶打個手勢,親兵搬開衣物,揭開箱底,露出一個大洞,便在此時,砰的一聲巨響,洞中放了一槍出來。
一名親兵“啊”的一聲,肩頭中彈,向後便倒。
雙兒忙将韋小寶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後。
韋小寶指指炭爐,作個傾倒的手勢。
一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便往洞中倒了下去。
隻聽得洞中有人以羅刹話大叫:“别倒火,投降!”跟着咳嗽不止。
韋小寶以羅刹話叫道:“先把火槍抛上來,再爬出來。
”洞中抛出一杆短铳,跟着一名羅刹兵探頭出來。
一名親兵抓住他頭發一拉,另一名親兵伸刀架在他頸中,那兵胡子着了火,兀自未熄,隻痛得哇哇大叫,狼狽異常的爬了出來。
韋小寶道:“下面還有人沒有?”洞内有人叫道:“還有一個!投降!投降!”韋小寶喝道:“抛槍上來!”洞口白光一閃,抛上來一柄馬刀,跟着一團火燒了出來,原來這名羅刹兵燒着了頭發。
在門外守衛的親兵聽得大帥房中有警,又奔進數人。
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刹兵,撲滅了兩人頭發胡子上的火焰,反綁了縛住。
韋小寶突然指着一名羅刹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雞。
”那兵臉露喜色,道:“是,是,中國小孩大人,我是華伯斯基。
”另一名羅刹兵也叫了起來:“中國小孩大人,我……我是齊洛諾夫。
”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見他胡子燒得七零八落,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但終于認了出來,笑道:“對啦!你是豬猡懦夫!”齊洛諾夫大喜,叫道:“對,對!中國小孩大人,我是你的老朋友。
”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
當年在雅克薩城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
兩人在獵宮随同火槍手造反,着實立了些功勞。
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後,酬庸從龍之士,将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
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
當兵敗城破之時,一人戰死,一人凍死。
餘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死,兩人進退不得,終于形迹敗露。
當年韋小寶分别叫他們為“王八死雞”和“豬猡懦夫”。
兩人哪知其意,隻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便即答應。
聽公主叫他為“中國小孩”,初時也跟着一般稱呼,待得韋小寶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衆衛士便稱之為“中國小孩大人”。
韋小寶問明來曆,命親兵松綁,帶出去取酒食款待。
衆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鑽進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複壁,這才退出。
親兵隊長心下惶恐,連聲告罪,心想真是僥天之幸,倘若這兩名羅刹兵半夜裡從地道中鑽将出來,刺死了韋大帥,自己非滿門抄斬不可。
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
二人說公主殿下總理朝政,羅刹全國的王公大臣、将軍主教,誰也不敢違抗。
兩位沙皇年紀幼小,一切也都聽姊姊的。
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吩咐我們來打聽你的消息,要我們見到你後,請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賞。
”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否則的話,大家是親愛的甜心,是好朋友,這仗也不用打了。
”韋小寶道:“你們胡說八道,騙人!”兩人賭咒發誓,說道千真萬确,決計不假。
韋小寶尋思:“皇上本是要我設法跟羅刹國講和,不妨便叫這兩個家夥去跟蘇菲亞公主說說。
”說道:“我要寫一封信,你們送去給公主,不過我不會寫羅刹蚯蚓字,你們代我寫罷。
”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觑,均有難色,他二人隻會騎馬放槍,說到提筆寫字,卻也是一竅不通。
齊洛諾夫道:“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我們兩個是幹不來的。
我們……我們去找個教士來寫。
”韋小寶答應了,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刹降人中找尋。
過不多時,兩人帶來一名大胡子教士到來。
其時羅刹軍人大都不識字,随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激勵士氣之外,還有一門重要職司,便是替兵将代寫家書。
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衣服太小,緊緊繃在身上,顯得十分可笑。
他吓得戰戰兢兢,随着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說道:“上帝賜福中國大将軍,大爵爺,願中國大将軍一家平安。
”
韋小寶要他坐下,說道:“你給我寫封信,給你們的蘇菲亞公主。
”那教士連聲答應。
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
那教士手執毛筆,鋪開宣紙,彎彎曲曲的寫起羅刹字來,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筆劃忽粗忽細,說不出的别扭,卻不敢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隻怕惹了這位中國将軍生氣。
韋小寶道:“你這麼寫:自從分别之後,常常想念公主,隻盼娶了公主做老婆……”那教士吓了一跳,手一顫,毛筆在紙上塗了一團墨迹。
齊洛諾夫道:“這位中國小孩大人,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
公主殿下很愛他的,常說中國情人勝過羅刹情人一百倍。
”他要讨好韋小寶,不免張大其詞。
那教士諾諾連聲,道:“是,是,勝過一百倍,一百倍。
”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滞,卻又不敢執筆沉吟,隻得将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寫了上去,盡是羅刹士兵寫給故鄉妻子、情人的肉麻辭句,甚麼“親親好甜心”、“我昨晚又夢見了你”、“吻你一萬次”之類,不一而足。
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大為滿意,說道:“你們羅刹兵來占我中國地方,殺了許多中國百姓。
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氣,派我帶兵前來,把你們的兵将都捉住了。
我要将他們割成一條一條,都燒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大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說道:“我的上帝!”韋小寶續道:“不過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暫時不割不燒。
如果你答應以後羅刹兵再也不來犯我中國疆界,中國和羅刹國就永遠是好朋友。
要是你不聽話,我派兵來殺光你們的羅刹男人,你就再也沒有羅刹男人陪着睡覺了。
你要男人陪着睡覺,天下隻有中國人了。
”那教士心中大不以為然,暗道:“天下除了羅刹男人,并非隻有中國男人,這句話也太沒有道理。
”又覺這種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決意改寫幾句又恭謹又親密的話,料想這中國将軍也不識得。
但他為人謹細,深怕給瞧出了破綻,将這幾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寫畢之後,不由得臉露微笑。
韋小寶又道:“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猡懦夫送這封信給你,又送給你禮物。
你願意做我情人,還是做我敵人,你自己決定罷。
”那教士又将最後這句話改得極盡恭敬,寫道:“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謹獻貢物,以表忠忱。
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二之臣也。
企盼兩國和好,俾羅刹被俘軍民重歸故國,實出殿下無量恩德。
”最後這句話卻是出于他的私心,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自己和其餘的羅刹降人勢必客死異鄉,永遠不得歸國。
韋小寶待他寫完,道:“完了。
你念一遍給我聽聽。
”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念到自己改寫之處,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
韋小寶會講的羅刹話本就頗為有限,聽來似乎大緻不錯,哪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便點點頭,道:“很好!”取出”撫遠大将軍韋之印”的黃金印信,在信箋上蓋了朱印。
這封情書不像情書、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
韋小寶命那教士下去領賞,吩咐大營的師爺将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國文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
那師爺磨得濃墨,蘸得飽筆,第一行寫道:“大清國撫遠大将軍鹿鼎公韋奉書”,第二行寫道:“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
“羅刹”兩字,于佛經意為“魔鬼”,以之稱呼“俄國”,頗含輕侮,文書之中便稱之為“鄂羅斯”。
那師爺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