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幾個本已興奮不已的男女,兩口燒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渾身燥熱,心緒紛亂了。
正像她在晚宴開始時所表示的那樣,德·馬萊爾夫人果然已是醉眼朦胧了。
她承認自己不勝酒力,但仍帶着一副樂呵呵的嬌媚神态,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
醉是确實有點醉了,但也還不至于如此失态,她這是為了讓自己的客人心裡高興而有意裝出來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現在是一言不發,可能是出于謹慎,不願再說什麼。
杜洛瓦感到自己正處于極度的興奮之中,話一出口必有失言,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語。
大家點着了香煙。
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來。
這一陣咳,來勢如此兇猛,好像要把他的五髒六腑都撕裂似的。
他滿臉通紅,頭上挂着汗珠,隻得用毛巾使勁把嘴捂住。
後來,他總算漸漸安靜了下來,不悅地說道:
“這種聚會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今天來,實在是太愚蠢了。
”
這可怕的病顯然已弄得他六神無主,剛才還談笑風生的濃厚興緻,早已蹤影全無。
“咱們回去吧,”他說。
德·馬萊爾夫人按了按鈴,讓侍者結賬。
侍者立刻便将賬單送了來。
她接過賬單看了看,但上面的數字仿佛在那裡轉動,怎麼也看不真切,最後隻得遞給杜洛瓦,一邊說道:
“咳,還是你來幫我付吧。
我已醉得不行,什麼也看不清楚。
”
說着,她把自己的錢包放到他手中。
整個開銷為一百三十法郎。
杜洛瓦将賬單仔細檢查一遍,從錢包裡抽出兩張大鈔,遞給侍者。
接過對方找回的零錢時,他低聲向德·馬萊爾夫人問了一句:
“小費給多少?”
“你看着辦,我不知道。
”
杜洛瓦在放錢的盤子裡扔了五法郎,然後将錢包還給德·馬萊爾夫人,同時向她問道:
“要不要我把你送到家門口?”
“這當然好,我現在已找不着家門了。
”
他們倆于是和弗雷斯蒂埃夫婦握手道别。
這樣,杜洛瓦也就和德·馬萊爾夫人同乘一輛出租馬車走了。
現在,德·馬萊爾夫人同他比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
車内一片漆黑,隻有人行道上的煤氣路燈所發出的光亮,不時射進來,将這小小的空間照亮一會兒。
他透過衣袖,感受到德·馬萊爾夫人的臂膀熱呼呼的,心中蓦然激蕩起一股把她摟到懷裡的強烈欲望,因此腦海中現在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話來同她說說,什麼話也沒有。
“我要是這樣做的話,”他在心裡思忖道,“她會怎樣?”
剛才大家在餐桌上就男女私情毫無顧忌地說的那些話語,又回到了他的心頭,不禁使他勇氣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會丢人現眼,他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德·馬萊爾夫人也是一句話沒有,隻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要不是借着路燈不時投入車内的光亮,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杜洛瓦定會以為她睡着了。
“她此刻在想什麼呢?”杜洛瓦在心裡揣度着。
他覺得,現在還是什麼話也不要說為好,否則隻消一句話,沉默将會打破,他也就一切都完了。
可是他仍然不敢貿然行事,缺少那種突如其來、不顧一切的勇氣。
他忽然感到她的腳動了一下。
這幹巴巴、帶有神經質的動作,或許是她等得不耐煩的表示,是她對他的一種召喚。
因此杜洛瓦不禁被這幾乎難以覺察的表示,弄得渾身一陣戰栗。
他猛的一下轉過身,将整個身子向她壓了過去,一邊在她身上亂摸,一邊急切地将嘴湊近她的嘴唇。
她發出一聲驚叫,但叫聲不大。
她使勁掙紮着,竭力把他推開,想直起身來。
但沒過多久,她還是屈服了,好像她已體力耗盡,無法再作反抗。
馬車很快在她家門前停了下來。
杜洛瓦一下愣在那裡,腦海中一時竟找不出一句熱情的話語對她今晚的盛請表示謝意,祝她晚安,并向她表達他對她的愛慕和感激。
這當兒,德·馬萊爾夫人沒有站起身,她依然一動不動地坐着,似乎仍沉醉于剛才發生的一幕中。
杜洛瓦擔心車夫會因而引起疑心,于是首先跳下車,伸過手扶德·馬萊爾夫人下來。
德·馬萊爾夫人終于跌跌撞撞地下了車,但一言未發。
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門鈴,在大門打開之際戰戰兢兢地向她問道:
“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
德·馬萊爾夫人向他咕哝了一句,聲音低得他幾乎難以聽見:
“明天到我家來吃午飯。
”
話一說完,她便走進門裡,砰的一聲把沉重的大門關上了。
杜洛瓦給了車夫一百蘇,然後懷着滿心的喜悅,得意洋洋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終于已弄到一個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婦!一個上流社會,名副其實的上流社會,巴黎上流社會的女人!事情竟如此順利,實在出乎他的料想。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要接近和得到這樣一個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須以極大的耐心施以心計,必須百折不撓,成天溫言軟語、低三下四地跟在後面服侍;此外,隔三岔五還得送上一些貴重禮物,以博取其歡心。
不曾想,他今晚隻是稍加主動,而他今生遇到的這第一個女人,便服服貼貼地拜倒在他的腳下了,事情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實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她當時酒還沒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會如此順從。
這樣的話,那可太叫我傷心了。
”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焦慮不安起來,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
“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
她既已屬于我,就别想能從我手中跑掉。
”
接着,他陷入了悠悠遐思。
他所盼望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職,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雲。
于是種種幻覺紛至沓來,仿佛忽然看到,如同神話傳說描述的瓊樓玉宇中所常見的那樣,一個個年輕貌美、家中富有、出身煊赫的貴婦,排成隊列,微笑着從他眼前飄然而過,消失在這金色的夢幻裡。
這樣,當天晚上睡下後,他仍做了許許多多美好的夢。
第二天,當他登上德·馬萊爾夫人家的樓梯時,心中未免有點躊躇滿志。
德·馬萊爾夫人會怎樣待他?她會不會不接待他,連門坎也不讓他跨進一步?會不會說……?這怎麼可能?她隻要有一點反悔的表示,立刻就會被人看出實情。
因此事情的主動權,現在毋甯說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前來開門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
杜洛瓦見她的神色并無異樣,心中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好像他早已料定,女仆一見到他,定會驚慌失措似的。
他随即問道:
“夫人好嗎?”
“很好,先生,同早先一樣,”女仆答道,一邊将他領進客廳。
杜洛瓦徑直走到壁爐前,對着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裝和頭發。
他正在那裡整理領帶,忽從鏡中瞥見年輕的德·馬萊爾夫人,正袅袅娜娜地站在客廳的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杜洛瓦裝着沒有見到她,仍舊在那裡擺弄着什麼。
因此兩個人在走到一起之前,先在鏡中互相對視、端詳、打量了許久。
杜洛瓦轉過身來,德·馬萊爾夫人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好像在等待着什麼。
他一下沖過去,帶着無比的激動說道:
“我是多麼地愛你!”
德·馬萊爾夫人張開雙臂,一下撲在他的懷内。
過了片刻,她擡起頭來,将嘴唇向他湊了過去,兩個人于是一陣長時間的熱吻。
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
“沒有想到,事情竟是這樣順利。
這倒不錯。
”
接過吻後,杜洛瓦微笑着,一言未發,竭力裝出一副情思纏綿的樣子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