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機車座的小徒工。
這麼個毛孩子對他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隻消用槍在他腦門上戳幾下,讓他到曠場那邊去——他準會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城裡,連頭也不敢回。
”大腦袋想到這裡,松開了手。
“趕快滾蛋……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你敢吱一聲,就一槍要你的命。
”大腦袋用槍筒戳了戳保爾的前額。
“快滾!”他嘶啞地低喝了一聲,同時把槍口朝下,免得保爾害怕他從背後開槍。
保爾連忙往後退,頭兩步是側着身子走的,眼睛還盯着大腦袋。
歹徒以為他是怕吃子彈,便回身朝那座房子走去。
保爾馬上把手伸進口袋,心想:“千萬慢不得,千萬慢不得!”他一個急轉身,平舉左臂,槍口剛一對準大腦袋歹徒,啪的就是一槍。
歹徒懊悔已經來不及了。
沒等他擡起手來,一顆子彈已經打進了他的腰部。
他挨了這一槍,喑啞地叫了一聲,身子撞在拱道的牆壁上,他用手抓着牆,慢慢地癱倒在地上。
這時,一條黑影從小房的牆洞裡鑽出來,溜進了深溝。
保爾朝這條黑影放了第二槍。
接着,又有一條黑影彎着腰,連跑帶跳地向拱道的暗處逃去。
保爾又開了一槍。
子彈打在水泥牆上,灰土撒落到歹徒身上,他往旁邊一閃,在黑暗中消失了。
保爾朝黑影逃走的方向又打了三槍,槍聲驚動了甯靜的黑夜。
牆根底下,那個大腦袋歹徒像蛆蟲一樣,身體一屈一伸,在作垂死的掙紮。
安娜吓呆了,她被保爾從地上攙起來,看着躺在那裡抽搐的歹徒,不相信自己已經得救了。
保爾用力把她從明亮的地方拉向暗處,他們轉身往城裡走,奔向車站。
這時候,在拱道旁邊,在路基上,已經有了燈光,鐵路線上響起了報警的槍聲。
當他們好不容易走到安娜的住所的時候,拔都山上的雄雞已經報曉了。
安娜斜靠在床上。
保爾坐在桌子旁。
他抽着煙,聚精會神地凝視着灰色的煙圈袅袅上升……剛才他殺死了一個人,在他一生中,這是第四個了。
到底有沒有總是表現得完美無缺的勇敢呢?他回想着自己剛才的經曆和感受,不得不承認,面對黑色的槍口,在最初幾秒鐘,他的心确實是涼了。
再說,讓兩個歹徒白白逃走了,難道隻是因為他一隻眼睛失明和不得不用左手射擊嗎?
不。
隻有幾步遠的距離,本來可以打得更準些,但是由于緊張和匆忙才沒有命中,而緊張和匆忙無疑是驚慌失措的表現。
台燈的光照着他的頭,安娜正注視着他,不放過他面部肌肉的每一個動作。
不過,他的眼睛是安詳的,隻有額上那條深深的皺紋說明他在緊張地思索。
“你想什麼呢,保爾?”
他一怔,思緒中斷了,像一縷煙從半圓形的燈影裡飄了出去。
他把臨時産生的一個念頭說了出來:“我應該到衛戍司令部去一趟,報告事情的經過。
”
他不顧疲勞,勉強站了起來。
安娜真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屋裡。
她拉着保爾的手,好一會兒才放開。
她把他送到門口,直到這個現在對她是這樣可貴可親的人在夜色中走出很遠,才關上了門。
保爾到了衛戍司令部,他們才弄清了鐵路警衛隊剛才報來的無頭案。
死屍馬上就認出來了:這是警察局裡早就挂了号的一個強盜和殺人慣犯——大腦袋菲姆卡。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拱道附近發生的事件。
這件事使保爾和茨韋塔耶夫之間發生了一場意外的沖突。
工作正緊張的時候,茨韋塔耶夫走進車間,把保爾叫到跟前,接着又把他帶到走廊上,在僻靜的角落裡站住了。
他很激動,一時不知道話從哪裡講起,最後,才說了這麼一句:“你談談昨天是怎麼回事。
”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茨韋塔耶夫心神不安地聳了聳肩膀。
保爾不知道,昨天夜裡的事對茨韋塔耶夫的震動比對别人強烈得多。
他也不知道,這個鍛工雖然表面上淡漠,實際上對安娜·博哈特卻頗為鐘情。
對安娜有好感的不止茨韋塔耶夫一個,但是他的感情要複雜得多。
他剛才從拉古京娜那裡聽到了拱道附近的事,思想上産生了一個惱人的、無法解決的問題。
他不能把這個問題直接向保爾提出來,可是又很想知道答案。
他多少也意識到,他的擔心是出自一種卑鄙的自私心理,但是,内心矛盾鬥争的結果,這次還是一種原始的、獸性的東西占了上風。
“保爾,你聽我說,”他壓低聲音說。
“咱們倆這次談話,過後别告訴任何人。
我明白,為了不讓安娜感到痛苦,你是不會說的,不過,你可以相信我。
告訴我,那個歹徒掐住你的時候,另外兩個是不是****了安娜?”說到這裡,茨韋塔耶夫再也不敢正視保爾,忙把目光移向一旁。
保爾這才開始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茨韋塔耶夫對安娜隻是一般的感情,他就不會這麼激動。
可是,如果他真的愛安娜,那麼……”保爾替安娜感到受了侮辱。
“你幹嗎要問這個?”
茨韋塔耶夫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些什麼,當他覺得人家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就惱羞成怒地說:“你耍什麼滑頭?我要你回答,可你倒盤問起我來了。
”
“你愛安娜嗎?”
一陣沉默。
然後茨韋塔耶夫挺費勁地說:“是的。
”
保爾勉強壓住怒火,一轉身,頭也不回地沿走廊走了。
一天晚上,奧庫涅夫不好意思地在朋友的床旁邊來回踱了一會兒,後來在床沿上坐下來,用手捂住保爾正在讀的一本書。
“保爾,有件事得跟你說一下。
從一方面說,好像是小事一樁,從另一方面說呢,又完全相反。
我跟塔莉亞·拉古京娜之間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你看,一開始,我挺喜歡她,”奧庫涅夫抱歉地搔了搔頭,但是看到保爾并沒有笑他,就鼓起了勇氣:“後來塔莉亞對我……也有點那個了。
總而言之,我用不着把全盤經過都告訴你,一切都明擺着,不點燈也看得見。
昨天我們倆決定嘗試一下建立共同生活的幸福。
我二十二歲了,我們倆都成年了。
我想在平等的基礎上跟塔莉亞建立共同生活,你看怎麼樣?”
保爾沉思了一下,說:“尼古拉,我能說什麼呢?你們倆都是我的朋友,出身都一樣。
其他方面也都相同,塔莉亞又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姑娘……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
”
第二天,保爾把自己的東西搬到機車庫的集體宿舍裡去了。
幾天之後,在安娜那裡合夥舉行了一次不備食物的晚會——慶祝塔莉亞和尼古拉結合的********式的晚會。
晚會上大家追述往事,朗誦最動人的作品,一起唱了許多歌曲,而且唱得非常好。
戰鬥的歌聲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
後來,卡秋莎和穆拉拿來了手風琴,于是整個房間響徹了手風琴奏出的銀鈴般的樂曲聲和渾厚深沉的男低音和聲。
這天晚上,保爾演奏得十分出色,當大個子潘克拉托夫出人意外地跳起舞來的時候,保爾就更是忘懷一切了。
手風琴一改時興的格調,像燃起一把火一樣奏了起來:
喂,街坊們,老鄉們!
壞蛋鄧尼金傷心啦,
西伯利亞的肅反人員,
把高爾察克槍斃啦……
手風琴的曲調追憶着往事,把人們帶回那戰火紛飛的年代,也歌唱今天的友誼、鬥争和歡樂。
可是,當手風琴轉到沃倫采夫手裡的時候,這個鉗工馬上使勁奏出了熱烈的“小蘋果”舞曲,跟着就有一個人旋風似的跳起舞來,這個人不是别人,正是保爾。
他跺着腳,瘋狂地跳着,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