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無法“看得入”雪芹之書的.硬着頭皮死鑽,也鑽不出什麼興趣滋味來。
這個問題,更是研讨《紅樓》藝術的一大關鍵,而過去對此似乎缺少足夠的認識與論述。
這也就是說,從“三要”而考察,不能不深深感到一個絕大的課題需要認真努力探索:《紅樓》藝術是中華民族在文藝領域所表現出的一個特異的高層次的精華奇迹,用一般眼光、标準,或者搬來西方理論,是不足以體認它的意義與價值的。
但在雪芹當時,以他的才華而決定要以野史小說來抒寫懷抱,己經是自甘“下流“,“降格”又降格了,因為那時清代小說的文學地位最為低下,隻是“閑書”解悶之物,而既作小說,理所當然地是以市民細民為假想對象的。
雪芹自然也不例外,故有剛才引過的開卷即有“市井之人”的交代解說。
但無奈雪芹是個文學異才,讓他無論怎樣“努力”降格,迎合遷就,以适應真正市民的文化水準與審美趣味,那也是無法實現的,結果必然是寫出了這部“非市民、不通俗”的《紅樓夢》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文化矛盾和美學沖突,——也就是後來“紅學”研究上一切“麻煩”的真正原由所在。
這當然是雪芹初料所不及,是不由自主的動機與效果之間的一種“距離缺陷”。
這個“缺陷”,帶有深刻的悲劇性。
正因如此,講論《紅樓》藝術,如同講論《紅樓》内容一樣,是非常困難的事,每個人的文化素質與修養不同,每個人的年齡處境有異,每個人的人生閱曆更是千差萬别,其審美要求與領會能力也就懸殊而大相徑庭了。
而雪芹當日,實在無法“照顧”如此紛繁差異的讀者,他隻能朝着自己認定的境界去經營締造。
因此,我們講論他的藝術成就時,應當是努力尋求揭示雪芹的本真,而不是用一個現成的已知的老生常談式的條條框框去“套”上一番了事。
還不具備足夠的中華文化基本素養的人,實際上是讀不了《紅樓夢》的。
舉一二易于說明的小例來看看實況。
比如開卷即寫娲皇煉石,好像隻是為了引出所遺未用的大石頭這個主角但到下文,随出“地陷東南”一語再下文又出現了寶玉的“女兒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這一著名的“幹古奇論”。
殊不知,這都是暗暗接承着娲皇的故事而來的。
女娲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是她用水和黃土,捏成“泥人”,才有了咱們子孫後代!是故“水”之與“泥”,都非無源的話語與意念。
再如,寶玉初住大觀園,一日正當暮春三月,下浣芳時,早飯後(昔日“早飯”不是“早點”,是十點左右的上午飯),挾一部《西廂》,來到沁芳溪畔、桃花樹下、大石上坐了,細細品讀——正讀到“落紅成陣”這句時,一陣風來,将桃花吹落大半,落得滿頭滿身滿地皆是花瓣,多情善感的寶玉,不忍以足踐踏那可惜的遍地殘紅,不得已用衣衿兜起,撤向溪中,看它溶溶漾漾,随流而逝……!這是大觀園建成省親已罷之後,第一個正文重要情節,無比重要!然而這兒有兩個問号:一,如果你沒有品味《西廂》文化的前提,你看了這段精采的文筆又能有什麼“感受”可言呢?《紅樓》之美,又在何處可尋呢?二,你可曾想到:大觀園所設下的主脈“沁芳溪”,那名稱是何涵義?它具有多麼巨大深層的悲劇性質?沁芳,不正是雪芹用那奇妙的“點睛”之筆給你“形象注解”了嗎?沁芳,“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桃花萬點風飄,落紅成陣,都是随水而逝的命運!這是全書的象征,整部的主題啊!沒有足夠的中華文化素養的“準備課”,又憑什麼“神力”、“玄悟”來讀懂雪芹之書,來講論他的天才藝術呢?
浦安迪教授的來信與論文,幫我說明了本章要表達的這段道理,我應向他表示感謝。
附記
讀《紅樓夢》必須有一個墓礎條件,即對中華文化文學的“基本課”要具備起碼的知識。
例如書中似乎很多征引詩文之處,其實不出《千家詩》與《古文觀止》等人人必讀之“啟蒙”課本,即“基礎課”也。
至如賈氏姊妹受元春之命題詩,有“果然萬物生光輝”之句,明似頌聖,實暗用古詩《長歌行》(見《樂府詩集》平調曲):“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稀。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
……”寓意全在隐示盛衰倚伏之變,榮華難久之意。
此亦舊日人人習誦(“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即此篇也)。
可見雪芹已是用意降低了文化知識規格了。
〔1〕“寫定述”,蓋謂文字上最後定型的本子。
〔2〕引文參酌甲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