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序)也正因為這裡完全基于他對于人生的态度,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物充滿他的靈魂,而他的靈魂整個化入它們的存在。
左拉對茅盾有重大的影響,對巴金有相當的影響;但是左拉,受了科學和福樓拜過多的暗示,比較趨重客觀的觀察,雖說他自己原該成為一個抒情的詩人(特别是《萌芽》的左拉)。
巴金缺乏左拉客觀的方法,但是比左拉還要熱情。
在這一點上,他又近似喬治·桑。
喬治·桑把她女性的泛愛放進她的作品;她鐘愛她創造的人物;她是抒情的,理想的;她要救世,要人人分到她的心。
巴金同樣把自己放進他的小說:他的情緒,他的愛憎,他的思想,他全部的精神生活。
正如他所謂:"這本書裡所叙述的并沒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雖然有許多事都是我見到過,聽說過的),然而橫貫全書的悲哀卻是我自己的悲哀。
"(《滅亡》序)這種"橫貫全書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但是悲哀,樂觀的喬漢·桑卻絕不承受。
悲哀是現實的,屬于伊甸園外的人間。
喬治·桑仿佛一個富翁,把她的幸福施舍給她的同類;巴金仿佛一個窮人,要為同類争來等量的幸福。
他寫一個英雄,實際要寫無數的英雄;他的英雄炸死一個對方,其實是要炸死對方代表的全部制度。
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希望無窮,所以奮鬥必須繼續。
悲哀不是絕望。
巴金有的是悲哀,他的人物有的是悲哀,但是光明亮在他們的眼前,火把燃在他們的心底,他們從不絕望。
他們和我們同樣是人,然而到了犧牲自己的時節,他們沒有一個會是弱者。
不是弱者,他們卻那樣易于感動。
感動到了極點,他們忘掉自己,不顧利害,搶先做那視死如歸的勇士。
這群率真的志士,什麼也看到、想到,就是不為自己設想。
但是他們禁不住生理的要求:他們得活着,活着完成人類的使命;他們得愛着,愛着滿足本能的沖動。
活要有意義;愛要不妨害正義。
此外統是多餘,虛僞,世俗。
換句話,羁縛。
從《霧》到《雨》,從《雨》到《電》,正是由皮而肉,由肉而核,一步一步剝進作者思想的中心。
《霧》的對象是遲疑,《雨》的對象是矛盾,《電》的對象是行動。
其實悲哀隻是熱情的另一面,我曾經用了好幾次《熱情"的字樣,如今我們不妨過細推敲一番。
沒有東西可以阻止熱情,除非作者自己冷了下來,好比急流,除非源頭自己幹涸。
中國克臘西克的理想是"不逾矩。
"理智情感合而為一。
這不是一樁容易事,這也不是巴金所要的東西。
熱情使他本能地認識公道,使他本能地知所愛惡,使他本能地永生在青春的原野。
他不要駕馭他的熱情;聰明絕頂,他順其勢而導之,或者熱情因其性而導之,随你怎樣說都成。
他真正可以說:"我寫文章如同在生活。
"(《雨》序)他生活在熱情裡面。
熱情做成他叙述的流暢。
你可以想象他行文的迅速。
有的流暢是幾經雕琢的效果,有的是自然而然的氣勢。
在這二者之間,巴金的文筆似乎屬于後者。
他不用風格,熱情就是他的風格。
好時節,你一口氣讀下去;壞時節,文章不等上口,便已滑了過去。
這裡未嘗沒有毛病,你正要注目,卻已經卷進下文。
茅看缺乏巴金行文的自然;他給字句裝了過多的物事,東一件,西一件,疙裡疙達的刺眼;這比巴金的文筆結實,然而疙裡疙達。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今日的兩大小說家都不長于描寫。
茅盾拙于措辭,因為他沿路随手撿拾;巴金卻是熱情不容他描寫,因為描寫的工作比較冷靜,而熱情不容巴金冷靜。
失之東隅,收之桑輸,他用叙事抵補描寫的缺隐。
在他《愛情的三部曲》裡面,《霧》之所以相形見绌,正因為這裡需要風景,而作者卻輕輕放過。
《霧》的海濱和鄉村在期待如畫的顔色,但是作者缺乏同情和忍耐。
陳真,一個殉道的志士,暗示作者的主張道:"在我,與其在鄉下過一年平靜安穩的日子,還不如在都市過一天活動的生活。
"
熱情進而做成主要人物的性格。
或者愛,或者憎,其間沒有妥協的可能。
陳真告訴我們:"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從小孩時代起我就有愛,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愛同樣深。
"(《霧》)抱着這樣一顆炙熱的心,他們踯躇在十字街口,四周卻是鴉雀無聞的靜阒。
吳仁民自訴道:"我永遠是孤獨的,熱情的。
"(《雨》)唯其熱情,所以加倍孤獨;唯其孤獨,所以加倍熱情。
聽見朋友誇揚别人,吳仁民不由慘笑上來;"這笑裡含着妒忌和孤寂。
"把一切外在的成因撇掉,我們立即可以看出,革命具有這樣一個情緒的連鎖:熱情——寂寞——忿恨——破壞——毀滅——建設。
這些青年幾乎全像"一座火山,從前沒有爆發,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靜,現在要爆發了。
"《雨》的前五章,用力襯托吳仁民熱情的無所栖止,最後結論是"一切都死了,隻有痛苦沒有死。
痛苦包圍着他們,包圍着這個房間,包圍着全世界。
"《電》裡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