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
唐代大詩人李商隐在這兩句詩,道盡了愛情美學的最深的秘密。
回憶總是比真實的生活美好得多。
普希金寫道:
陰郁的日子總會過去,
那過去了的一切,
都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這也是至理名言。
既然“陰郁的日子”都能變成親切的懷念,那麼幸福的愛情的回憶,可就越發了不得,越嚼越有滋味,令人陶醉了。
回憶總是人的不自覺的選擇:淘汰掉一些東西,保留一些東西,放大和誇張另一些東西。
被回憶的愛情,總是人間最美好的。
而當時呢,卻不一定。
真實的生活,常如“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不知其真也幻也,深也淺耶,而且痛苦常常遠甚于單純的歡樂。
更多的則是一片惘然,說不清楚。
所以,在香香公主喀絲麗死後,她的情郎陳家洛在她的空墓前寫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
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這時陳家洛最痛苦,他永遠失去了心愛的女郎,她的價值因她的“逝去”而成倍地顯現出來。
原本不明白的現在開始明白了,原本沒有發現的現在開始發現了。
《飛狐外傳》中的胡斐也是在程靈素死後“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
程靈素的一言一話,一颦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
《天龍八部》中的蕭峰,也是在打死了阿朱之後,才愛上她的。
失去的東西總是最美好的。
這裡有幾分是真實的,但也有幾分是心理的審美放大。
因為失去(生離與死别)恰恰是審美的最佳距離。
金庸的小說中,有真正幸福的美滿愛情嗎?也許有,但那多半是屬于已經去世的人。
比如《雪山飛孤》中的胡一刀夫婦,在他們死了二十七年之後,被人們提起,那簡直就是人間最為美滿幸福的一對。
——隻可惜死了。
也正因為他們死了。
《連城訣》是一部對愛情産生最大的疑惑的書。
書中的愛情故事多是令人沮喪。
然而我們也許還記得丁典和淩霜華這一對情侶生死不逾、恩愛纏綿、銘心刻骨的愛情,像一盞燈一樣給《連城訣》中的沮喪灰涼、凄冷孤寒的世界以光亮與溫暖,那是唯一的亮色,令人不能對愛情的幸福可能性及忠貞可能性産生懷疑。
然而,我們也不應該忘記:那美麗的愛情故事是丁典自己回憶和講述的。
他自覺或不自覺地加了多少藝術的再創造和審美的選擇?我們不得而知。
但我們不能不知。
而更關鍵的是,丁典最後也死了(有意味的是他并非自覺的殉情而是不小心中了毒),他的死,無疑使這一盞愛情忠貞的明燈更加明亮耀眼、燦燦生輝。
其實“無緣”或“失戀”的痛苦,也多半來自我們的對幸福往事的回憶、自我暗示和放大。
失去的東西總比我們得到的東西——在感覺上——更為重要,也因而更加美好、更加使人痛苦。
美好的東西就是人的痛苦的失落感。
卻未必是那“東西”本身。
倘若蕭峰沒有失手打死阿朱,倘若阿朱的妹妹嫁給了蕭峰,倘若遊坦之娶到了阿紫..那又怎樣呢?不知道。
我們也不想知道。
我們知道的隻是,事情沒有那樣,所以遺憾,所以格外的痛惜,格外的覺得他或她的美好和寶貴。
回憶比真實更為美好。
那是因為回憶(已經有了時間或空間上的審美距離)本身不是一種“紀實”過程,而實際上已是一種審美活動。
這種活動的奧秘在于它的選擇功能和放大功能,總是美化了審美的對象。
實際上,除了回憶比起初更美好以外,在情愛的世界中,還有一條審美規律,那就是:
——别人的愛情比自己的更美好。
原因同上,我們隻能以現實生活的眼光去打量自己的愛情、婚姻。
但卻往往喜歡用審美的目光去打量他人的婚姻和愛情。
這是因為别人的故事與“我”有一段自然的距離,而隔河景色總似乎比此岸更美;同時,正因為我們對“别人”的生活沒有感受,這才一廂情願地、不自覺地進行了審美的選擇和觀照。
“兒女是自己的好,妻子是别人的好。
”不是有過這樣一句話嗎?而且——在女性心目中——丈夫也恐怕是别人的好。
在《俠客行》中,金庸揭開了這個秘密:
史婆婆閨名叫做小翠,年輕時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對之傾心者大有人在,白自在和丁不四尤為其中的傑出人物。
白自在向來傲慢自大,史小翠本來對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終于将她許配了這個雪山派掌門人。
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說道當年若是嫁了丁不四,也不緻受這無窮的苦惱。
其實丁不四行事怪僻,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