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的地方;僅僅現在這樣回憶起來那可愛的姿勢,便有一種軟溶溶,暖融融的感覺,泛上她的心頭,心裡熱着,手腳卻是冷的,打着寒戰。
這冷冷的快樂的逆流,抽擋着全身,緊一陣,又緩一陣;車窗外的風雨也是緊一陣,又緩一陣。
薇龍在這種狀态中,哪裡聽得見梁太太和司徒協的對話。
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說時,把一隻玉腕直送到她臉上來,給她賞鑒那一隻三寸來闊的金剛石手镯。
車廂裡沒有點燈,可是那镯子的燦爍精光,卻把梁太太的紅指甲都照亮了。
薇龍呵喲了一聲。
梁太太道:"這是他送給我的。
"又掉過臉去向司徒協撇撇嘴笑道:"沒看見這麼性子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獻寶似的獻了出來!"薇龍托着梁太太的手,隻管啧啧稱賞,不想喀啦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司徒協已經探過手來給她戴上了同樣的一隻金剛石镯子,那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铐一般。
薇龍吓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隻管把手去解那镯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門筍的機括。
她急了,便使勁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來。
司徒協連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龍小姐,你不能這樣不賞臉。
你等等,你等等!我說來由給你聽。
這東西有一對,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隻送了你姑媽,這一隻不給你給誰?送了你姑媽,将來也是你的,都是一樣。
你别!你别!你不拿,暫時給姑媽收着也好。
"薇龍道:"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敢收。
"梁太太便道:"長輩賞你的東西,拿着也不礙事,謝一聲就完了!"又輕輕踢了她一腳,射在她耳朵邊上罵道:"說你沒見過世面,越發的小家子氣起來了!"薇龍忍住了氣,向司徒協笑道:"真是謝謝您了,可是我還是──"司徒協連連說道:"不必謝!不必謝!都是自己人。
"說着,把她的手搖撼了幾下,便縮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說笑起來。
薇龍岔不進嘴去,一時沒了主意。
汽車轉眼間已經到了梁宅,那雨越發下得翻山倒海。
梁太太等沒有帶雨衣,隻得由汽車夫揿着喇叭,叫傭人撐了傘趕下台階來,一個一個接了上去。
梁太太和薇龍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帶水,一邁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兒。
薇龍一進門,便向樓上奔,梁太太叮囑道:"你去洗了腳,換了鞋,下來喝點白蘭地,不然仔細傷風。
"薇龍口裡答應着,心裡想:"夜深陪你們喝酒,我可沒吃豹子膽!"她進了房,就把門鎖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門打發人下去,說她招了點涼,睡下了。
接着就來了睨兒,蓬蓬的敲門,送了阿斯匹靈來;薇龍借着熱水龍頭的水響,隻做不聽見。
她這一間房,可以說是"自成一家",連着一個單人的浴室,還有一個小陽台。
她上床之前,覺得房間裡太悶了,試着開了一扇玻璃門,幸而不是這一面的風,雨點兒濺得不太厲害。
緊對着她的陽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嶺伸出舌頭舐着那陽台呢。
在黃梅雨中,滿山醉醺醺的樹木,發出一蓬一蓬的青葉子味;芭蕉、栀子花、玉蘭花、香蕉樹、樟腦樹、菖蒲、鳳尾草、象牙紅、棕榈、蘆葦、淡巴菰,生長繁殖得太快了,都有點殺氣騰騰,吹進來的風也有點微微的腥氣。
空氣裡水分過于濃厚了,地闆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兒。
薇龍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頭套上似乎随時可以生出青苔來。
她才洗過澡,這會子恨不得再洗一個,洗掉那潮氣,在床上翻來覆去,煩躁得難受。
她追想以前司徒協的神色,果然有異;他始終對于她相當的注意,隻是礙着梁太太,不曾有過明白的表示。
他今天有這一舉,顯然是已經和梁太太議妥了條件。
無緣無故送她這樣一份厚禮?他不是那樣的人!想到這裡,她瞥見梳妝台上那隻手镯,是她脫了下來擱在那兒的,兀自在小台燈底下熠熠放光。
薇龍一骨碌坐了起來,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來罷?無論如何,我得想法子還給他,丢了可不是玩的。
"她開了衣櫥,取出一隻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
那衣櫥是嵌在牆壁中的,裡面安着一排一排強烈的電燈膽,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幹了,防止它們發黴。
薇龍這一開壁櫥,不由得回憶到今年春天,她初來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試穿新衣服,那時候的緊張的情緒。
一晃就是三個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際場中,也小小的有了點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嘗試到了。
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麼?如此看來,像今天的這一類事,是不可避免的。
梁太太犧牲年輕的女孩子來籠絡司徒協,不見得是第一次。
她需要薇龍做同樣的犧牲,也不見得限于這一次。
唯一的推卻的方法是離開了這兒。
薇龍靠在櫥門上,眼看着陽台上的雨,雨點兒打到水門汀地上,捉到了一點燈光,的溜溜地急轉,銀光直潑到尺來遠,像足尖舞者銀白色的舞裙。
薇龍歎了一口氣;三個月的工夫,她對于這裡的生活已經上了瘾了。
她要離開這兒,隻能找一個闊人,嫁了他。
一個有錢的,同時又合意的丈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單找一個有錢的罷,梁太太就是個榜樣。
梁太太是個精明人,一個徹底的物質主義者;她做小姐的時候,獨排衆議,毅然嫁了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專候他死。
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經老了;她永遠不能填滿她心裡的饑荒。
她需要愛──許多人的愛──但是她求愛的方法,在年輕人的眼光中看來是多麼可笑!薇龍不願意自己有一天變成這麼一個人。
這時候,她又想起喬琪來。
經過了今天這一番波折,她在這心緒不甯的情形下,她覺得她和她心裡的喬琪的一場掙紮,她已經筋疲力盡了,無力再延長下去,她對愛認了輸。
也許喬琪的追求她不過是一時高興;也許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
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誠意的表示的話,她一定會答應他。
的确,在過去,喬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聰明了,他的人生觀太消極,他周圍的人沒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間,如同異邦人一般。
幸而現在他還年輕,隻要他的妻子愛他,并且相信他,他什麼事不能做?即使他沒有錢,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種機關都有喬家的熟人,不怕沒有活路可走。
薇龍的主張一變,第二次看見了喬琪的時候,自然辭色間流露了出來,喬琪立刻覺得了。
那天是一夥青年人到山頂去野宴;薇龍走累了,喬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約好了待會兒和大家在山頂上會齊。
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還是陰陰的,山在白霧中冒出一點青頂兒。
薇龍和喬琪坐在汽車道的邊緣上,腳懸在空中,往下看過去,在一片空白間,隐隐現出一帶山麓,有兩三個藍衣村婦;戴着寶塔頂的寬沿草帽,在那裡揀樹枝。
薇龍有一種虛飄飄的不真實的感覺,再加上喬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靜老實,隻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覺恍恍惚惚,似乎在夢境中。
薇龍穿着白子,赤銅色的襯衫,灑着鏽綠圓點子,一色的包頭,被風吹得褪到了腦後,露出長長的微鬈的前劉海來。
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緩緩地問道:"喬琪,你從來沒有做過未來的打算麼?"喬琪笑道:"怎麼沒有?譬如說,我打算來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話。
"薇龍變了臉,還沒有說出話來,喬琪接下去說道:"我打算來看你,有要緊話和你說。
我想知道你關于婚姻的意見。
"薇龍心裡一震。
喬琪又道:"我是不預備結婚的。
即使我有結婚的能力,我也不配。
我在五十歲以前,不能做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
薇龍,我把這種話開誠布公的向你說,因為你是個女孩子,你從來沒在我跟前耍過手段。
薇龍,你太好了。
你這樣為你姑媽利用着,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時候,你想她還會留下你麼?薇龍,你累了。
你需要一點快樂。
"說着,便俯下頭來吻她,薇龍木着臉。
喬琪低聲說:"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隻能答應你快樂。
"
這和薇龍原來的期望相差太遠了,她仿佛一連向後猛跌了十來丈遠,人有點眩暈。
她把手按在額角上,背過臉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喬琪道:"我給你快樂。
世上有比這個更難得的東西嗎?"薇龍道:"你給我快樂!你磨折我,比誰都厲害!"喬琪道:"我磨折你麼?我磨折你麼?"他把手臂緊緊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這時候,太陽忽然出來了,火燙的曬在他們的臉上。
喬琪移開了他的嘴唇,從袋裡掏出他的黑眼鏡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會有月亮的。
"薇龍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領,擡着頭,哀懇似的注視着他的臉。
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鏡裡尋找他的眼睛,可是她隻看見眼鏡裡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而且慘白的。
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頭。
喬琪伸出手去攬住她的肩膀,她就把額角抵在他胸前,他覺得她顫抖得厲害,連牙齒也震震作聲,便柔聲問道:"薇龍,你怕什麼?你怕什麼?"薇龍斷斷續續的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約是瘋了!"說到這裡,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喬琪輕輕的搖着她,但是她依舊那麼猛烈地發着抖,使他抱不牢她。
她又說道:"我可不是瘋了!你對我說這些無理的話,我為什麼聽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諺:"香港的天氣,香港的女孩子。
"兩般兩列,因為那海島上的女孩子,與那陰霾炎毒的氣候一樣的反覆無常,不可捉摸。
然而那天氣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聽喬琪的話。
當天晚上,果然有月亮。
喬琪趁着月光來,也趁着月光走。
月亮還在中天,他就從薇龍的陽台上,攀着樹桠枝,爬到對過的山崖上。
叢林中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的山窪子像一隻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的煮着它,鍋裡水沸了,嘟嘟的響。
這崎岖的山坡子上,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