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一件粗花呢大衣,猜出它來自一位同性傾向的設計師,風格偏向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古典情結。
他說,你要穿對衣服,這很重要。
他對我在東京購買的白色蕾絲長襪也很感興趣。
遺憾沒有帶相機可以拍下它。
說它突破日常生活規則。
我仍沒有領會這個敏感的男子的意思。
對他說起近況,說自從嘗試打坐,已很少抽煙,喝烈酒。
也幾乎不愛吃肉食。
這并非被強制,而是真實地感覺身體和心不再需要。
照例說了一些話題。
說到及時行樂,M認為應把它理解成為一種實踐的能力,在當下盡可能把内心意願轉換成強烈而明确的行動,而不論斷它是苦還是樂,也許這兩者都需要得到行動。
實踐來自時間一分一秒正在度過的方式。
但我們還未來得及談到相随的危險性和承擔的問題。
他很瘦,從荷蘭尋找大麻回來。
五年之前他帶我去一家巷子裡的日本面館吃面。
我們都想再去,卻發現面館已拆。
轉道去了雲南餐廳。
之後去茶館喝茶。
深夜接近淩晨時分各自散去。
夜空兀自落下茫茫一場飛雪。
我用舊棉紙包了一些幹臘梅送給他。
去年冬天,寺廟門口的臘梅樹開花。
廟裡師父采集了一些,存在紅色圓盒裡當作禮物相送。
回來後放進櫥櫃裡一直沒動。
等到夏天,鐵壺燒水,熱水泡開一撮幹燥的臘梅,湯色金黃色,有清香。
三泡之後無色。
雖是南方記憶裡常見的花,卻是第一次喝到它的滋味。
我說,你喉嚨疼的時候可以喝它。
他随手放在大衣口袋裡。
雪花飛舞,我伸手在空中輕輕抓了幾把,覺得愉悅。
31
大雪茫茫下了一夜。
白日冰雪消融之後,一切暴露無遺。
依舊是茫然的大地和空虛的城市。
雪仿佛是幻覺。
32
中午與S吃飯。
她内心如此熱烈豐盛,卻并未在世間找到可對應的人。
人過中年,感情生活仍動蕩不定。
我看着她耳邊一對珍珠與玳瑁鑲嵌的美麗的耳環,覺得她每一縷發絲都在散發出荷爾蒙氣息。
女人天性就是為情愛而活。
這是天性。
我對她說,絲毫不用覺得軟弱或者懷疑,就要這樣走下去。
世上的感情,無非分為可完盡的和無法完盡的兩種。
原因各異,不用分析。
可完盡的感情,以努力和果決相對,即便付出大的代價也把它承擔起來。
不可完盡的感情,且把它當作一個禮物,善待對方,盡量給予快樂。
到此為止。
人的一生,能夠得到身心統一有始有終可完盡的感情,機會稀少而珍貴。
大部分人未曾得到過匹配的伴侶。
不過是面對現實的一種分裂而機械的維持。
兩個人在一起卻無法相容的孤獨,有時遠遠強大于獨自一人。
兩個人的特質會互相激發或者壓制,這意味着,在一些人面前,我們心中的火焰陷入沉睡。
在另一些人面前,它會被激醒。
有些人使我們感覺自己變得很差,無法接受。
有些人使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甚或産生一種突破。
情愛是不熄滅的火焰,應交付給合适的可承擔的人。
被燒灼仿佛是一種代價。
人要經受住投入和用力的堕落。
33
時時注意自己各種起心動念。
一旦注意,才可能去溶解它。
不要讓心受限而成為銅牆鐵壁。
不自我折磨,也不傷害對方。
34
你有澄澈的光,樸素的美。
骨骼裡負擔長久的禱告。
我們的約定真誠,它必會實踐。
35
睡前閱讀開篇頂禮的第一段:願自生大手印能庇護你,讓所有穩定的和變動不居的事物,滾入一個狀态中,以堅定的喜樂如閃電般的套索,讓一百零八個結使都消失無蹤。
讀完整句,無來由淚落不止。
36
年末最後一個晚上如此度過:獨自在家做簡單晚飯,米飯,魚子,水煮蔬菜。
孤軍奮戰,為雜志趕一篇萬字小說,寫完三千,也許持續到深夜。
明天第一個清晨,準備早起沐浴,步行去寺廟。
在山野中度過童年的人,與城中人比較,性格裡會有其他形成。
漸漸感覺到與母親相似的個性,外表倔強,内心赤誠,甯折不彎,是不讨巧的脾氣。
所幸遇見良善的人多。
偶爾回想前路,叛逆剛硬。
雖被折斷多次,但也因此而走到更遠的路。
有終結才有開始。
新年即将開始。
洗手淨心,祈福自省。
一些事情的出現應讓自己能夠變得更好,而不是糟糕。
或者在變糟糕之後能夠導向一種猛烈的調校。
經曆将會是一種實踐和積累。
沉澱之後,帶來全新進階。
37
有些話可以不必說出,也許不過是各自認為的真實。
有些事情可以不要求分辨,也許不過是各自認為的合理。
這世間哪有錯過的人或者做錯的事。
凡是發生着的就是對的,它們精準無比。
38
與台灣編輯簽下新小說的繁體字版本合同。
在三裡屯一家小餐廳裡相處很久,看稿,讨論。
告别時,他也許剛看完小說,有感而發,說,每一次寫作的過程,其實是穿透一種痛苦。
因為這般經曆,在現實中也許你再無法天真地去生活。
39
暮夜交接時分,看到渾圓月亮,在曠野天邊懸挂,清輝熠熠。
為了多看它一些時候,特意步行更長時間。
風很冷,人迹稀少。
這樣的時刻于我充滿一種莫名而強烈的寓意。
在花園中走了很久。
産生一種願力,希望月光流至心裡,彼此深深滲透和聯接。
十年文集出版。
“日影飛去,字入水中。
”
文字原本屬于人對自身生命的處理和完善。
微小人類的言論不足道,由凡人創作的文字作品也多有缺漏不足。
一個作者寫下文字,最終不過與自己的生命相關。
一再浸入重生的河,在殘缺的鏡中照見幻世的影。
這些故事和文字之中帶罪的人,用造設鋪陳來做清洗。
表達、理解、哀憫、釋放。
這都是清洗。
他們是海中的孤船,荒原裡的野草。
工作結束之後想把作品擱置。
面對自己現實中生命的問題,如同從一片潛藏許久的大海深處猛然躍起。
火熱陽光刺戳額頭眉心眼皮下颚,身上水流洩空,心裡空洞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