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妖似的一輪彎月,挂在天上,在雲朵中忽隐忽現。
月光映照着道路。
我興沖沖地站在老師的門前,按響了門鈴。
但是,沒有人回答。
從書房的窗口隐約可見些燈光。
是到什麼地方去了吧?
我這樣想着,在那兒等了一會兒。
可是,一直不見N老師回來。
誰能想到,老師他就在裡面。
在一個勁兒不停地往胸腔中吸着從煤爐裡漏出來的煤氣……
第二天,大概是已經過了中午,人們才發現他死了。
于是,我在S市多呆了兩三天,參加了N老師的葬禮,陷入了窘境。
“當時,可真吓了我一跳。
”
中澤手握方向盤說。
他的家就在N老師家的附近,他是最早趕到現場的其中一個。
“甚至在房子外邊,都可以嗅到煤氣的味道。
那麼強烈的臭氣,怎麼會就沒有發現呢?”
“如果是睡着了,那就沒有辦法了。
他不是經常服用安眠藥嗎?”
有關的情況,我已經不知道聽說過多少次了。
“好像是。
為什麼要吃藥呢?像我,隻要一躺進被窩,呼噜一下就睡着了。
”
寺院到了。
有幾個人是見過面的,但是同學并不多。
像我過去那樣和老師那麼親近的人,在我們班裡,可以說找不到第二個。
大家在有點兒寒冷的正殿裡,聆聽了念經,祭奠就這樣草草了事。
因為離同窗會還有兩個小時,為打發時間,我和中澤來到街上的飲食店。
中澤是個樂觀的人。
他是這裡的文具商。
也許正因為經營這些商品,在這裡他還算是屬于知識階層的人。
高中的時候,他有一個老毛病:經常陳述一些奇談怪論般的“學說”,逗得老師們哭笑不得。
他所說的“大陸無用論”等等,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
在他回答地理老師的“世界上有兒個大陸”這個問題時,說“大陸之類的,一個也沒有。
”
對于像這樣的回答,老師隻有目瞪口呆,别無良策。
他倒是理論十足,“到底島和大陸的區别在哪裡?為什麼澳大利亞是大陸,而格陵蘭(丹麥)是島呢?這不是什麼人随便規定的嗎?這二者又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區别,即使把非洲、亞洲說成是非洲島、亞洲島又有何妨?”
中澤的這種毛病,至今依然如故。
“我想起來了:你還記得N老師曾經給我們講過的小泉八雲[注]的‘怪談’嗎?”
注:小泉八雲—一日本名。
原名LafcadioHearn(1850一1904)。
英國人,評論家、作家。
1895年入日本籍。
著有《心》、《怪談》等。
中澤還像小時候那樣,滿臉天真無邪地問我。
“嗯,記着一點。
有‘白衣女妖’這篇。
”
“這篇嘛,我覺得是推理小說。
”
“為什麼?”
我決定洗耳恭聽他的“怪談”。
“你還記得吧?”
“大概的内容?嗯……記不太清了。
”
“你看,這裡有。
過去,我的英語很差,其實現在也還是不行。
”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袖珍書,在我的面前翻開了。
今天,他似乎是為給我談新的“學說”而來的。
我匆匆看起中澤拿出來的書。
在武藏之國的某個村子裡,住着兩個砍柴的人。
一個叫茂作,一個叫巳之吉。
在茂作已是老人,弟子巳之吉十八歲的時候,發生了這個故事。
這兩個樵夫每天一起去離村子兩三裡遠的森林裡砍柴。
在去森林的途中,有一條大河,那裡有隻渡船。
在渡口的地方,過去是有橋的,可每次架的橋都被洪水沖垮了。
河水一漲,一般的橋根本就無法支撐得了。
對,是這樣的作品。
黑色的學生制服,帶有塵土味的教室,被風吹得來回晃動的窗簾。
這篇故事把我帶回到那遙遠的日子。
那時候,記得我為了看這篇文章,總是得一個勁兒地翻字典,讀得相當辛苦。
可現在讀起它的譯文來,好像覺得小泉八雲的文章沒有修飾、淺顯易懂,原文一定也不會太難吧。
盡管是這樣,文章高潮部分,卻有一種手持利刃刺人的緊迫感。
“咦,是武藏之國嗎?”
武藏在關東地區。
可是我一直認為它是在積雪很深的日本海附近的傳說……
“是這樣的嗎?”
中澤好像對此也有同樣的疑問。
“過去,或許日本一直有很多雪吧。
不過,現在年年減少了。
”
“也許如此吧。
”
中澤這樣答道。
然後接着說:
“因此,那個叫茂作和巳之吉的上山去坎柴。
到了夜裡,回到渡口,船卻在對面沒有回來。
無可奈何,他們隻得在渡口旁的小屋裡睡上一宿。
”
“對,沒錯,是這樣的内容。
”
我想起來了。
中澤接着說:
“夜裡,巳之吉被凍醒,看見一個渾身雪白的女人躬着身子,在往茂作身上吹氣。
天啊!這是怎麼回李?他剛想到這,那女人一下子站了起來,這回是朝着巳之吉走了過來、彎下身子……”
中澤說到這裡,掀過去一頁,接着念下面的一節。
“……看上去,女人的雙眼令人毛骨悚然,但那臉龐卻是異常的美麗。
她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巳之吉,然後輕輕地笑了。
她說:
‘我本來是打算也讓你和這個人一樣倒黴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又覺得你實在是可憐,你還年輕嘛。
巳之吉,你好可愛啊!從今以後我不再做壞事了。
不過,今晚上你所目睹的一切,絕襯不可對任何人道出,即使村你母親也得保密。
如果你走露了半點風聲,我立刻就會知道。
這樣的話,我就得把你給殺掉。
你懂嗎?我剛才的話你要牢牢銘記于心。
’
這女人說完後,一個轉身背向巳之吉,嗖地一下從門口飄了出去。
”
等到他停頓時,我把話題接過來:
“第二天早晨,船夫來了,老人茂作已經死了,巳之吉得救了。
巳之吉對昨晚所發生的一切似是而非,連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夢非夢。
總之,這件辜他對誰也沒有說起……”
“對吧?故事的情節大緻就是這樣的。
”
“你的記性真不錯!”
“過後不久,巳之吉在從山裡回家的路上,認識了一個叫阿雪的姑娘。
兩人情投意合,結了婚。
是這樣的吧。
他們相敬如賓,還有了個孩子,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
可是,幾年以後,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看着正在做針線活的妻子,巳之吉忍不住地說了,确實是……‘以前,我見過和你一模一樣的女人’。
”
“正是如此。
于是,阿雪就央求他給她講是在哪裡看見的。
”
“已之吉把過去的事一說,阿雪的臉色‘唰’地變得蒼白……”
中澤又開始念起來:
“……不知阿雪出于何種意圖,她突然扔掉手裡的活,嘣地站起來,把身子躬向坐在身邊的巳之吉,沖着大夫的臉,大喝一聲,尖叫起來:
‘那就是我……就是現在的這個我。
就是阿雪呀!當時,我一再對你說過,隻要你說出半句,就要你的命。
可是,現在看着這熟睡的孩子,這時候我已不忍再要你的命了。
既然一切無法挽回,你必須得加倍疼愛孩子,萬一孩子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一定會報應你的。
’
說着、說着,阿雪的聲音像風聲一樣細小飄渺。
不一會兒,她整個人都變成了晶瑩剔透的白霧,高高的飄向屋頂。
巳之吉眼睜睜地看着白霧,隻聽呼隆一聲從天窗雷鳴電閃般地消失了。
自此往後,阿雪再也沒有出現過。
”
故事到此就結束了。
我一邊嗤笑着,一邊說:
“她真自私,自己非問不可,卻又怪男的說了,憤憤地棄家而走。
”
“一旦被發現了隐秘,兩人就不好在一起生活了嘛?”
“是嗎?但是,你怎麼說這個故事是推理小說呢?”
“我是這樣想的:像白衣女妖什麼的,自古以來也許就沒有,阿雪可能因為什麼原因,對茂作有仇,也許她在雪山中把茂作給殺了。
巳之吉是目擊者。
兩人幾年以後重逢,并結了婚。
巳之吉并不知道對方就是當時的那個女人,而阿雪也不知道巳之吉就是當時的目擊者……”
“但是,巳之吉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那個已成過去的事件。
是這樣嗎?”
“對,是這樣。
殺人的事被知道了,阿雪覺得大事不妙,就逃之夭夭了。
”
“嗯,差不多,有些符合情理。
是個雪女殺人案件,再進行各種處理充實一下,也許會成為非常有趣的故事。
”
“我也這樣想。
”
“這可是新說。
”
“對,是新說。
”
中澤是出乎意料地認真,而我隻是一半開玩笑,一半在奚落對方。
偶然瞥一眼手表,已經快五點了。
說完這些廢話,‘同窗會’就要開始了。
我們離開了那兒。
‘同窗會’後的第二次集會結束時,已經過了十一點。
我和大家道了别,叫了輛出租車,在J溫泉的山腳下,我下了車。
到K館還有一個二三十米長的坡道。
在令人感到寒冷的月光下,一條細小綿長的小路延伸着。
在剛才的同窗會上,我聽到了一件讓人放心不下的事情。
我一邊回想着這些話,一邊走着。
為了不至于滑倒,我隻得一步一步緩慢地向前挪動。
突然,感到前面有人,我擡起了頭。
異乎尋常的寒冷和莫名的恐懼,瞬息間襲擊了我的全身。
在兩三米遠的地方,有兩隻眼睛在凝視着我。
那眼神顯得十分膽怯。
從一開始,到我明白這是女人的臉—是和子的臉時,并沒有用多長時間。
和子用圍巾把頭和大半個臉都緊緊包住,隻能看到她的兩隻眼睛。
她稍微躬着身子,伫立在雪地之上。
“怎麼啦?”
我目不轉睛地望着妻子的臉,問道。
“就我一個人,我太害怕了。
聽到有車在這停下,心想也許是你……”
“哦。
”
“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和子撒嬌似的晃動着身子,倒入我的懷中。
也沒有誰先伸出手,可我們相互緊握着對方的手回到旅館。
房間裡十分的舒适、溫暖,并列鋪好了二個被窩。
被褥的色彩豔麗無比。
“‘同窗會’上玩得開心吧?”
“不,很一般。
”
我又一次想起在‘同窗會’上聽到的、讓我放心不下的事,話到嘴角,突然又緘口不言,憋住了。
“是這樣。
”
她那輕輕領首示意的、側面的臉龐,真是美極了。
我一把将和子壓倒在床上,開始粗手粗腳地剝除她的衣裳。
“怎麼啦你?”
妻子稍微掙紮了一下,馬上就順從了我的意願。
在朦胧的燈光下,妻子露出她那潔白的皮膚。
和子的皮膚,真的像雪一樣的潔白。
而且,時常有些發涼。
我的眼前浮現出第一次擁抱和子的情景。
她并不是不知道男人的身子。
不知為什麼,那時候我會這樣想。
事到如今,對此事,我并沒有打算去追究什麼。
可是,今夭晚上,一種不可思議的情緒使我激情澎湃、興奮異常。
我執拗地愛撫着和子那雪白的皮膚,滑到乳房、下腹,到那最深處……和子飄飄然、起伏着、發出喘息聲。
風平浪靜以後,妻子吐出輕微的呼吸聲,她睡着了。
我卻睡不着。
窗外挂着一輪彎月,皎潔的月光映照着黑夜下的大地。
那天晚上,也是此情此景。
我趕着去N老師的家。
仰望天空,偶爾有小小的雪片,“嘩、嘩”地像花瓣般飄灑過來。
覆蓋着整個大地的白色起伏,吞噬了這世上所有的音響。
僅剩那無邊無際的寂靜,深重地占據了所有的空間。
在看到老師家裡的燈光時,在門的左手邊,有一個黑東西在蠕動。
那是真的嗎?
還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地判斷所制造的幻覺的一個場景?
不,實際上,我切切實實是看到了什麼。
可是,一旦記憶零散破碎了,追憶中所浮現的情景總是讓人覺得不真實。
現在想起簡直恍然如夢。
無論如何,在我看到那黑東西的時候,我并沒有怎樣去留意。
因為我隻顧自個兒想心事,馬上就垂着頭、踏雪而去了。
就這樣,不知走了有幾分鐘,我突然仰起了臉。
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影就在我前面一點。
一個女人把自己大半個臉隐藏在圍巾裡,兩隻眼放射出異樣的光。
她微微躬着身子,站立在雪地之上……
從時間上說,這瞬間還不到一秒。
她從我的身旁擦身而過,微微地有一股汗味和化妝品味飄過來。
那時的感覺,在剛才旅館下面的坡道上見到妻子的那一瞬間,鮮明而又強烈地重新襲上心頭。
那種眼神、那種微微躬着的身子,還有那微弱的體味……那遙遠的夜裡的女人,不正是和子嗎?
如果說奇妙,也奇妙。
這幾年一直在一起生活,迄今為止才第一次有這樣的發現,如果這是事實的話。
但是,這就是事實。
剛才,在坡道上,看到妻子那膽怯怯的眼光時,我忽然便想起了什麼。
一輪彎月、莫名的寂靜、雪白的大地、伫立着的女人、圍巾中的眼神,所有的一切相同的東西被再現出來了。
啊!我見過這個女人!
這種感覺,頓時湧上了我的心頭。
這種感覺,一下子連接起早已無影無蹤的、那天晚上的記憶。
老師的死,一直被認為是簡單的煤氣中毒,所以我也忘記了追根問底。
自己身邊的人發生事故而死,僅僅如此,就已經讓我感到極大的震驚。
那種緊張心情,阻止了我所有可能的思索。
可是,在老師臨死之際,在老師家的周圍,那蠕動的黑影子到底是什麼呢?
老師住的那個地方,有煤氣的總開關……
老師房裡,煤氣爐子在微弱地燃燒着,在老師沉睡不醒之時,如果有人在外邊把開關關上,而且,再一次把那開關打開的話……
在‘同窗會’上聽到的話,再次在我耳朵裡回響。
“你的太太,我知道。
她過去常常到N老師那裡去學英語吧!”
一位在老師家附近住的同學,這樣說道。
夫妻之間,過去也曾幾次提到過老師。
可從來也沒有聽和子得起過這樣的話。
她似乎總是有想盡量避開N老師的話題的地方。
那種不自然的場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和子是個早熟的姑娘。
據說,她在高中時代,就已經讓人感覺是“女人”了等等。
也曾聽說過她年幼喪父,所以向往着年長的男人。
在S市的時候,對她來說是最不幸的時期。
如果有人向她伸出手來的話……
把和子和N老師放在一起來看,就不難發現他們具有奇妙的融洽之處、有密切關聯的地方。
我僅僅通過了解他們雙方的性格,就完全可以這樣去想。
也許他們之間有過什麼?
究竟有過什麼,無人知曉。
不過,在男人和女人的親密的另一面,常常會産生強烈的憎惡之感,這二者之間的距離是相當的近。
我到底是怎麼啦,今天不正常!
但不得不這樣想。
所有的一切都是雪國的夢幻般的惡作劇!
也不得不這樣認為。
但是,我又想起了那膽怯的眼神和那微弱的體味。
在二條細長的雪路上所感受到的,盡管相隔十餘年的歲月,但在今天,不,就是剛才—在我心中已經難于區分似的融合在一起了。
我感到了一種想把和子喚醒的沖動。
把她叫起來,問問她那天晚上的事。
我竭盡全力,抑制住了這股沖動。
不久,窗外已經亮了起來。
從那以後,過了不到一年,我們有了個孩子。
夫妻倆相敬如賓、恩恩愛愛,生活得十分幸福、美滿。
我深深地愛着這個有着雪白雪白的皮膚的和那個像雪國一樣隐藏着陰暗一面的女人。
對于和子的疑惑,我也盡可能做了調查。
妻子和N老師之間似乎确實存在着些“什麼”。
僅僅明白這些,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有一天,中澤寄來了一個郵件。
他好像一直對小泉八雲的“白衣女妖”,不耐其煩地繼續進行着思考。
他寄來的雜志中,刊登了一篇他的随想。
“中澤寄什麼來了?”
有時候,中澤寄來一些S市的土産,所以和子伸長脖子間。
“沒有,隻是本雜志。
是關于他那個行業的雜志。
”
“有中澤寫的嗎?”
“有。
”
“讓我看看。
”
和子遠遠地凝望着我,央求道。
和子那膽怯的目光,深藏在她的眼底。
她或許也在K館的坡道上,看到了十年前遇到的那個“男人”。
我無意識的望了一下在身旁熟睡着的孩子,能讓巳之吉幹的那種傻事重演嗎?
“好啊。
以後再看吧。
”
我模棱兩可地回答她。
把雜志插到了提兜的最裡層。
6.醉花
“等一等,把車停下。
”
從剛才一開始一直呆呆地凝望着窗外景色的耀子,突然喊了起來。
現在已是星期六的傍晚。
今天一大早我們就出了家門,到小田原附近看一幢高級公寓,順便在海岸兜了一圈風,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口
通往東京的公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汽車堵塞得很厲害。
于是,我們決定穿小巷回去,可是,我們好像是走錯了路。
新的、舊的、各式各樣的住宅,零散地分布在街道的兩旁。
我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
“你怎麼啦?”
“剛才,你看見了吧?”
“沒有啊。
”
“在一面牆上,不是垂着許多的花嘛!”
“我沒太注意。
”
我回過頭,透過車窗往外看了看,并沒有看見有這樣的住宅。
一定是玫瑰花!特别好看,我們回去看一下吧。
”
“那好吧。
”
我們本沒有什麼急事。
于是我調轉了車頭,回到了原來的路上。
耀子對美的事物非常敏感,特别是對花,更是比一般人加倍的感興趣,我自己也是挺喜歡花的,因此,妻子的這種愛好,并不覺得影響我什麼。
當然,“老婆最好還是沒有什麼奢侈的興趣的好。
在一起生活,适當的随随便便的女人最理想。
”男人中有很多人持這種觀點。
還有人認為“既然是老婆嘛,還是對烹調感興趣的女人最實惠。
”
但是,我卻有所不同。
說起來在我們夫婦之間,耀子很愛美,而我深愛着愛美的耀子,就這麼回事。
或許是因為耀子愛美,她本人也十分美麗。
她的眼睛迷人,鼻子小巧玲珑,十分可人,嘴唇鮮紅嬌嫩,魅力十足,整個容貌端莊且勻稱,顯得格外秀氣,雖說長了一雙削肩膀。
她的精力也十分旺盛,這也難怪,整齊的牙齒和光滑的皮膚等,大概和體格的健壯是沒有什麼關聯的吧。
耀子長着兩隻美麗的大眼睛,有些近視。
在看人的時候她總得輕眯着眼仔細地打量對方,然後再眨巴眨巴眼睛。
這樣的時候,她的神情就會蘊含着不可思議的深奧,給人一種非常高貴的印象。
這種文雅的神情,瞬息間消失,化成微笑時,臉上便立即浮現出輕松與活潑。
她的牙齒特别潔白、她的笑臉有一種熟透了的白桃般的溫柔。
“你看,就在那兒。
”
耀子伸出白晳的胳膊,用手指着。
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天空中殘留着一些餘晖,照射着這條冷冷清清的小巷。
這小巷裡的住家并不多。
過了系紫景天科的多年生草綠灌木叢,有一堵高高的圍牆。
從院子裡往外垂着彎曲的藤蔓。
伏在白色的牆壁上,盛開着紅色的玫瑰,再加上翠綠色的葉子,色彩之豔麗簡直無法形容。
“好極了,這好像不僅僅是普普通通的野玫瑰啊。
”
耀子從車上跳出來,仰望着頭頂上的花說道。
我沒有正确地鑒賞玫瑰優劣的知識,但是沿着圍牆下凋謝下來的花瓣,無論哪一片都很大,而且花瓣都軟綿綿胖乎乎的,十分整齊。
它們并不以數量多而驕傲,一朵朵的鮮花,具有把它們單獨插放在花瓶裡也十分相稱的風格。
耀子所說的“不僅僅是普普通通的野玫瑰”,大概可以理解為這樣的意思吧。
“真漂亮啊!”
“哎,這花的顔色是深紅色吧?”
“是什麼?”
“深紅色。
即使同樣是紅色,深紅色指的是帶點黑的顔色。
”
“哦,這種顔色挺好看的。
”
太陽已經西下,所以,也許是看上去有點發黑吧。
圍牆上,到處留有像是通風的孔,通過這些孔,可以稍微往裡面看到院子裡的一些情景。
從這小小的孔裡也往外爬出很多彎曲着的花蔓與花枝,因此,可以想像得到,圍牆裡頭一定還生長着更多的花。
這時,我突然感覺到飄蕩在四周的芬芳的香味異常濃烈。
耀子伸長了白晳的脖頸,邊走邊仔細地端詳着一支支花朵。
轉過一個牆角,圍牆就中斷了,出現了一個鐵栅欄的門。
門牌上寫着“信田”,門闩隻輕輕地挂在金屬卡子上,輕而易舉地就可以打開進去。
“我們能不能進去看看呢?”
耀子窺望着濃綠的院子,開玩笑似的說道。
“嗯,這樣好嗎?進去隻看一看的話也許沒關系的。
”
門“叽”的一聲輕輕地開了。
“請讓我們看看花!”
沒有人回答。
從大門口一直到房子的正門之間,都栽種着低矮的杜鵑花,可在這些杜鵑花的中間依然開放着各種各樣的玫瑰花。
也許是因為生長着更多更密的鮮花,院子裡的空氣帶有花的氣味,象帶有粘性似的十分沉重。
“這朵,多好看啊!”
有一枝淡黃色的花,花瓣兒出奇地尖。
耀子用手捏住它的花頸。
“真想偷一枝帶走。
”
耀子少女般天真無邪地把鼻尖湊過去,嗅了起來。
“書、花,還有女人,如果自己具有比物主更加珍惜它們的自信,即使去偷,也是可以的啊。
”
“真的?花和……書,和……還有什麼?”
“女—人。
”
“哦。
”
耀子簡直像是十分愕然,大大地張開嘴,點了點頭,她這種表情非常可愛。
“不過,不行啊,我可沒有比這家主人更會養花的自信,僅僅栽培這些花,就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
“你說得也是。
”
“這樣并列起來看,即使是同樣的紅,色調的差别也是挺大的。
”
有一朵花好像是接近于紫紅色的深色,另一朵是帶朱紅色的鮮明的紅色,在這旁邊,還有一朵是發乳白色接近于粉紅的紅色。
“真的有黑玫瑰嗎?”
我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問道。
“我想是有,以前曾聽人說過。
不過,說是黑的,并不是漆黑的,大概是稍微帶點紅的黑吧。
”
“在這個院子裡會有嗎?”
“嗯,難說,各種各樣的,這裡的種類很多。
”
一步、兩步、三步,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漸漸地走到裡邊。
耀子開始輕聲地哼唱起小調來,鮮花與美女相互映襯着,這是一幅多麼動人的非凡的景緻啊。
“櫻花也是屬于玫瑰的。
”
“你淨瞎說了它們怎麼會屬于一類呢?”
“哦,我可以跟你打賭。
”
“你要打多少?”
“嗯……打多少好呢?”
我們被一直蔓延到栅欄裡邊的成群的花朵所吸引,再加上像孩子似的隻顧說些閑話,沒有注意到從背後走過來的人。
“您還是别打這個賭的好。
因為是您的先生赢了。
”
我們突然聽到這充滿着溫和的聲音,吓了一跳,轉過頭來,看見一位白發女人,正微笑着站在那裡。
我們感到很尴尬:
“哦,很抱歉。
這些花實在是太美了,我們無意間就這樣冒失地進來偷看起來。
”
“對不起!”
耀子也非常有禮貌地彎下了腰。
“沒關系,哪有那事。
如果你們喜歡的話,就請慢慢地看吧。
”
女主人戴着一副銀邊的眼鏡,年紀大概在六十歲左右,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言行舉止非常文雅,的确和這樣的住宅相稱。
她穿着藏青色的連衣裙和帶着綠格子的圍裙—一雖然和她的年齡相比都顯得有些過頭,可不知為什麼,在她身上卻顯得格外的協調。
“謝謝您了”
“來吧,請。
院子裡也請看看。
現在可是最好的季節,隻是我養得不是很好,可能還很糟糕。
”
她走在前面,打開了通往院子裡的栅欄門。
正房是舊的西洋式的房子,仿佛還帶有地下室。
四五百坪的園地環繞着這座堅固的建築物。
院子和這座帶抑郁色彩的建築正相反,是一大片的玫瑰和灌木叢的旱地。
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還有纏繞在白色的棚子上的枝藤,不折不扣地讓數以萬計的花朵散發着芳香馥郁。
“培育這些花,挺不容易吧?”
“這是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所以……不過,最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可以幹地裡的活了。
”
雖然我還想問問她,是否她的丈夫也對栽培玫瑰感興趣,以及庭院裡的活可有人幫忙等等,但是對于初次見面的人也不好意思提這樣冒冒失失的問題。
“就這樣看過去,這裡花朵色彩斑斓,種類可真多啊。
”
耀子站在花叢之中,神采飛揚,極為快活,就連聲音聽起來也顯得非常的激動。
“是啊,顔色的種類是多種多樣的……即使僅僅是一種紅色,就大緻可以分為三類,您看,這是深紅色,那邊的是绯紅色,還有那朵是朱紅色,還稍微帶點桔色呢。
”
“而且,花瓣的形狀也是各不相同的。
”
“在英國,人們喜歡像銳角似的成三角形的花瓣兒。
以前,不是流行過挺尖的高跟皮鞋嗎?你瞧,正好就是那樣的形狀。
至今為止,在評定會上,一直對這樣的花瓣給予很高的評價。
不過,像我,倒是覺得圓形的花瓣也挺不錯的。
”
女主人歪着頭,一直目不轉睛地聽着耀子說。
即使是我提的問題,她回答的時候,也總是對着耀子。
這難道是因為耀子像玫瑰一樣的美麗嗎?
“玫瑰花的顔色,歸根結底還是以紅色為主流吧?”
她們兩人如同母女般地并肩地走着,我跟在她們背後問道。
“哦,這個嘛……”
“如果說主流的話,也就是紅色吧。
怎麼說好呢,就拿英國和法國來說,英國人的愛好和法國人的愛好是不一樣的。
英國人的趣味,像剛才說過的那樣,他們喜歡三角形的花瓣,花的中心部分是鼓起來的,具有那種女王的氣質、尊嚴。
顔色嗎,可以說是紅色。
在這一點上,法國就有所不同,它到底是自由的國家,一點也不拘泥顔色啦、形狀啦等等。
對他們來說,紅色的花也好,黃色的花也好,二色的花還是好。
隻是,在法國,花莖與花葉也是評價的标準,他們重視具有良好的均衡的花的整體姿态,就和凡爾賽宮一樣,喜歡和諧的美。
噢,真對不起,就我一個人這樣多嘴多舌的。
”
她突然臉上發紅。
這也許是她的心理作用吧。
我感到納悶,歪了一下頭。
奇妙的是,女主人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年輕。
不隻是聲音,自從我們進入這個花園以後,就連她的行為舉止也是生氣勃勃的樣子,顯得非常高興。
難道在這些豔麗的花叢中隐藏着可以使人返老還童的秘密嗎?
“要是說的玫瑰嘛……”
“唉?”
“在日本有很多人喜歡,可是在外國,人們就不怎麼感興趣了。
”
“哦,是嗎?”
“他們好像認為白玫瑰是還沒有被改良的野生種類。
這大概是因為在‘玫瑰戰争’中,白方被戰敗了的緣故吧。
可是,它卻是這般漂亮,特别是在晚間看的時候,白色非常好看。
”
夕陽西下,夜幕已經開始降臨。
玫瑰園一直蔓延到深處,我們看到了像溫室那樣的設備。
“你知道的真多。
”
“嘻嘻,因為我是個玫瑰迷。
起初,玫瑰隻是我先生的興趣,可後來我便着了迷,所以還到歐洲一直學習了很長一段時間呢?”
“那您先生呢?”
“他已經去世了。
”
“現在隻有您一個人?”
她用手摘下一片枯葉,緩慢地回答道:
“可以說是吧……不過,繁忙的時候還得請人來幫忙。
”
“這可真不容易啊!”
“不過,越是喜歡玫瑰,就越覺得它奧妙無窮。
”
“應該如此吧。
”
在庭院和房子的中間,有一個平台,是用粗糙的竹葦席鋪的,我們坐在女主人所示意的藤椅上,觀望着在暮色中搖晃的花叢。
“實在是精美絕倫,真想看上一整天。
”
耀子縮了縮脖子說。
“噢,那你們就在這裡看好了,夜裡的花也不是不好,不過,早晨的花是最美的。
”
“我想也是。
”
“你們已經餓了吧?我可以準備一些三明治之類的東西,就在這兒吃點吧。
今晚就留在這兒過一宿好了。
”
女主人若無其事地說。
我卻大吃一驚。
怎麼可以這樣呢?我們一直到剛才為止,不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嗎?
“反正這裡沒有其他什麼人。
不會為難你們吧?”
“不,沒什麼為難的,不過……”
耀子也在發愣,不知如何是好。
“總之,就在這兒吃點東西也行。
你看我也沒有給你們倒點茶……,真對不起。
”
“不用客氣。
”
“不在這住的話,可沒什麼好東西來招待啊。
”
我們對女主人的這種意外的要求,應該怎樣對待才好,我們的态度表達出來了。
可是,對方對這些表示一點也不在意,說了聲:
“請等一會兒。
”
她便走進了屋裡。
“怎麼辦?”我說。
“這樣好嗎?”耀子問。
“就吃點什麼好了。
也不該不給一點情面,直接拒絕她吧。
”
我們相互對望一下,笑了起來。
因為我們對這位女主人都有“這老太太真奇妙”的感覺。
我望着在黃昏中一片缭亂的花的海洋,想像着女主人的境遇。
丈夫已經不在了。
也沒有個孩子。
過去,她一定是個非常時髦的女性,也許還是女子大學畢業的,容貌也挺好的。
盡管如此,為什麼會這樣深愛着玫瑰呢?她們的夫妻生活美滿嗎?就一個女人整天在這裡生活,不寂寞嗎?她的身體好嗎?
“對不起,都是些很簡單的東西。
”
正像她說的那樣,她端來的食物很簡單,紅茶和面包,火腿和奶酪,另外還有一盤生菜和龍須菜拌的沙拉。
确實,我們已經餓極了。
一邊在平台用晚餐,同時還可以欣賞花卉,即使是這樣的菜譜也已經相當奢侈了。
“餓了吧?”
女主人像是在猜測我們的心情,露出了很自信的微笑。
“确實餓了。
”
“隻要是一看花,就會餓的。
”
“真的是這樣嗎?”
“特别是在平台前看那枝桔黃色的玫瑰就是如此。
”
“真好吃。
”耀子說。
紅茶是貼着黑标簽的高級品,這頓飯看起來十分簡單,實際上每樣東西的價格都不便宜,她的生活一定很富裕。
生活得不富裕的話,也不可能擁有這樣豪華的玫瑰園。
“玫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花呢?”
“這個嘛……本來,玫瑰是中國的花。
在歐洲,大概是從羅馬開始吧,羅馬的皇帝都在漂浮着玫瑰花的浴池裡洗澡哪。
尤其是尼祿,他特别喜愛玫瑰,所以他的家臣們都一齊動手栽培玫瑰。
為此,玫瑰園藝就流行起來了。
雖說他是個暴君,好像還做了點好事。
從那以後一直到後代,伊麗莎白女皇,約瑟芬皇後都喜歡玫瑰。
”
“約瑟芬?是拿破侖皇後約瑟芬嗎?”
“對,好像也曾有人說過這樣的事,說什麼‘約瑟芬的眼睛非常漂亮,可是牙齒卻很黑,所以她為了不讓人看到,總是把玫瑰花放在嘴邊。
’不管怎麼說,她似乎确實是喜歡玫瑰。
據說馬魯邁依亞的院子裡,收集了二百五十個種類的品種,日本的蒺瑰也在其中。
”
“蒺瑰也是玫瑰的一種嗎?”
“當然是啦。
在日本,是織田信長吧,就挺愛好玫瑰。
”
“哦,信長喜歡玫瑰?這也很有可能。
無論是什麼事物,他總是非常喜歡新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