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當時,玫瑰不僅僅是一種花,還是一種草藥呢。
因為果實裡含有維生素C,效用挺大的。
而且在日本古典文學家紫式部的‘物語’裡,有關玫瑰也寫得十分詳盡清楚。
所以玫瑰不隻是西洋的花。
”
女主人滔滔不絕地說,耀子一言不語地傾聽着。
“剛才我還和我太太在說哪,到底有沒有黑玫瑰呢?”
“無論怎麼說,玫瑰都是一種具有悠久曆史的花朵,所以一直有很多人在做各種研究。
我的先生也曾一時對黑玫瑰着過迷,一心一意地研究過,可是好像沒怎麼成功。
濃黑的活花型就不太好看,隻是香味特别的強。
所以我也曾對此感過興趣。
”
“那,藍玫瑰呢?我曾聽說過,如果誰能發明出來,就可以得到諾貝爾獎。
”
“哦,得不得諾貝爾獎我不知道。
目前,非常成功的例子還是很少見的。
如果是帶紫色的藍的話,倒是有幾種。
我記得在阿拉伯的故事裡,有這樣一段話:有一個國王,為了選女婿,發布了一則通告。
通告上說誰能拿來藍玫瑰就把女兒嫁給誰。
”
“結果呢?”
“有一個一直對公主傾心的青年人拿來了白玫瑰……”
“哦?”
“公主一再強調說:‘這種我覺得就是藍。
’……不是有這樣的故事嗎?”
女主人興高采烈,依然滔滔不絕,像唱歌似的,像醉了一般。
涉及的内容包羅萬象,充斥着古今各種話題。
可是,這種說話方式多少有點不太尋常。
不!如果說是不尋常的話,也許有點太過分了。
老太太好不容易才碰到一個聊天的人,這種興奮之情是理所當然的。
她熱情地留我們用晚餐,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她碰到了愛花的客人,不痛痛快快地說個夠,怎肯罷休呢?
我們聊天的場所由院子裡的平台轉移到了室内。
這個房間裡也飄進了濃烈的花的香味,而且随着夜色越來越暗,花的香味仿佛就越來越強烈。
我沉浸在花香之中,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情漸漸地開始輕松起來,就連自己對這種心理的變化也覺得莫名其妙。
對了,打個比方說吧,到朋友家中,在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得十分舒暢,從而不用再對主人講究什麼客套,于是就“唉,我今晚就住在這裡了,好嗎?”也許大家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吧。
如今,就和這種感覺十分相似。
說不定是我被玫瑰的芳香沖昏了頭腦,心蕩神馳了。
耀子也顯得十分輕松愉快,臉頰紅潤,而且非常安心似的靜靜地看出了神。
她最喜歡花,所以這個像花壇似的家,深深地吸引了她,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過,耀子可以說是個屬于非常拘謹的人,對初次見面的人如此這般的活潑與放松也确實少見。
女主人望着泛着玫瑰色的耀子的臉說:
“不是有一個叫桑德拉?波提切利[編者注:Botticelli,Sandro(1445年-1510年)意大利佛羅倫薩傑出的畫家]的有名的畫家嗎?受西方的影響,他的畫‘維納斯的誕生’裡也有玫瑰。
希臘神話中也出現很多玫瑰。
另外還有這樣的傳說,說紅玫瑰是愛神丘比特的血滴……”
夜還不深。
可耀子聽着她的話,似懂非懂的神情,同時憋住一個小小的哈欠。
今天。
我們一大早就出來了,所以她一定很累了。
“栽培新的品種很難吧?”
“栽培一個好的品種,大概要花費二十年或三十年的時間。
”
“您也研究栽培過什麼嗎?”
“沒有。
我沒有研究過什麼……隻是,我先生他一直在進行研究,并認為玫瑰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噢?”
“玫瑰本來就是一種很神秘的花嘛。
玫瑰的香味可以麻痹人的意志,具有随心所欲地指使事物的力量。
”
“哦?”
“像麻藥似的,用氣味的力量來麻醉人。
”
“有這麼神秘嗎?”
我開玩笑似的說道。
女主人也微微地笑了起來。
“在古代,就曾流行過這樣的研究。
我先生搜集了中世紀黑暗時代的文獻,就開始了這樣的研究……”
“研究結果呢?”
“有幾種玫瑰确實有這種力量,清清楚楚地……”
女主人咬緊嘴唇,使用一種非常嚴肅的腔調,斬釘截鐵地說。
她眼角在微微抽動,一刹那,像吹過一陣異樣的風似的,唰地流露出生硬的表情。
緊接着,她的臉色又恢複了原來的溫和。
“比如說,會是怎麼樣的心情呢?”
“是啊。
剛才我不是說在平台前的桔黃色的玫瑰會促進人的食欲嗎?怎麼樣呢?您有什麼感覺呢?”
“啊!是這樣。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剛才确實感到是餓了,吃飯時吃得又香又飽。
”
“即使是不餓的人,聞到了那枝花的香味也會感到餓的。
”
“哦?”
“這是真的啊!”
老太太也忍住了一個哈欠。
“還有促使人犯困的玫瑰呢。
”
“是嗎?”
莫名其妙地,我也困了起來。
難道這是因為花的香味嗎?
“現在再回東京,不太方便了吧。
就在這兒休息好了。
你們還可以看看早晨的花。
”
我們沒有再客氣。
這也是因為哪一朵花的緣故嗎?耀子似乎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倚靠在椅子上。
雖然她是我的妻子,但那種舒适、輕松的樣子,也不禁讓我感到驚歎,多麼美麗啊!女主人像是望着年幼可愛的孩子一般,滿心歡喜地看着耀子說道:
“瞧,太太也累了吧。
”
結果,我們到底還是在這座充滿玫瑰香味的豪華住宅住了一宿。
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了一股花的香味。
我的腦漿都快、要被溶化了似的。
這是一種濃烈異常的香味。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枕旁放着一朵碩大無比的鮮花。
原來是這個家夥的緣故。
暗紅色的潤滑的花瓣,層層疊疊的。
而且胖乎乎厚墩墩的花瓣肉感十足。
用手撫摸一下,明顯地有一種異常性感的觸覺—就像撫摸到女性的腹部一樣。
花的氣味也出奇地呈現肉感而具有色情的意味。
房間的外邊,有人在走動。
腳步在門前緩慢下來,然後又遠去了。
是誰在引誘我……
會是誰呢?
我本意認為濃郁的香味是由枕邊的花朵散發出來的,誰知道并不是這樣。
香味像是在追趕外邊的腳步聲一樣,也正在向外浮移着。
那香氣是暗紅色的,從門的縫隙中直直地被吸到外邊。
氣味會帶有顔色?或許,在氣味非常強烈的時候,它是有顔色的。
我從床上爬起來,追随在香氣的後面。
在我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的時候,正好在遠處的一間房間的門剛被關上。
暗紅色的香氣在走廊上也是平平的,像是在滑動,消失在那個房門裡頭。
等一等。
我加快了腳步。
那個房間裡有人,那個人在強烈地吸引着我。
我敲了敲門。
“請進來吧。
”
是女主人的聲音,比剛才聽到的顯得還年輕。
“你,果然還是來了!”
在這個房間裡,充滿了像霧一般的暗紅色的香氣。
盡管如此,室内的一切在自然的色調中仍然是清晰可辨。
女主人穿着一身薄薄的衣裳,躺在床上,宛如一件無與倫比的高貴的物品那樣。
我心潮澎湃。
我興奮得異常出奇。
眼前的光景—眼前的情況,我應該怎樣來說明才好呢?
玫瑰的芳香,可以使人的意志麻痹,具有使他們去進行自己意想不到的行動的力量。
這也許是真的,巧妙地利用花香,可以随心所欲地指使人們,這話也……
花的香味淹沒了我。
我的身體輕輕地漂浮在空中,像是在滑動。
花瓣瞬間變成一條巨大的毛毯,把我裹住,我的整個身體被吞進潤滑的泡沫之中。
反複地重益着,反複地蠢動着的花的氣息,溶化了我的腦漿。
我内心像醉泥一樣,流露出快樂、奔放的情緒。
我完全喪失了反抗的力量,一想到要反抗,就會被香氣的波浪沖散、吞噬。
我不由自主地開始追索,摟住不放,更進一步地陷入深深的香味之中。
女人的聲音在背後操縱着我。
我全身的精氣進放在花中。
然後留下來的,隻是無邊的黑暗,我在這黑暗之中大口地喘氣,又一次墜入夢鄉。
我起來以後,摸着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是夢嗎?還是在模糊意識下真的做了什麼?
從這以後,我并沒有睡多久。
在半睡半醒之中,意識的線條逐漸被連在一起。
我吓了一跳,睜開了眼。
天已經蒙蒙亮了。
花的氣味,花的顔色現在并不是那麼濃郁。
不知為何,我竟不敢直視睡在身旁的耀子。
耀子仍然睡得香甜香甜的。
她像一朵蔫了的花,疲軟得快睡散了。
她柔柔地呼吸着,身上散發出溫暖,沒有任何的異常。
當然也不可能有什麼變化的。
我望着妻子。
微微泛紅的臉龐,恰到好處的豐厚的嘴唇,纖細而又頑長的白晳的脖頸,從山腳下緩緩地隆起的丘陵般的乳房。
她那敏感狡黯的神情,稍微帶些浪漫的感覺難道這是我的心理作用嗎?還是花香的緣故?浪漫所緻的興奮之情好象還依然在我的心中殘存着餘燼。
玫瑰的花朵幻化成女性隐秘處的形象,耀子的樣子—在自家寝室裡的樣子,忽然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感到有些奇怪。
像是為了驅走渾濁的意識,我從房間裡走了出去。
從樓上下來,穿過平台,走到院子裡。
多麼美麗的早晨!
一枝枝的鮮花,仰望着天空,綻放出的絢麗多彩的顔色
“早上好。
”
女主人看到我,朝我打招呼。
她看上去十分顯眼,我也總不能老是沉默。
“早上好。
”
我遠遠地回答了她,并悄悄地瞥了她一眼。
房子的陰影遮住了女主人的表情。
“您太太她睡醒了嗎?”
“沒有,她還在睡着。
”
女主人默默地行了一個禮,然後離去了。
夜間發生的事情簡直不可相信,老太太似乎已完全恢複了平靜的态度。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耀子醒了。
我們和昨晚一樣,在同一個桌子上,早餐是用着同樣的面包,紅茶,火腿和奶酪。
如果說和昨晚不一樣的,那就是在桌子旁我和耀子的中間插放着一束黃色的,散發着強烈的香味的玫瑰花。
香氣的粒子嘩嘩地飛過來,撞擊着我的鼻子耀子也恍恍惚惚的。
這又是我的心理作用嗎?難道真的會有這種事情?
每當我深深地嗅着濃烈的香味時,就會湧現出那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就還想稍微再放松舒暢一會兒,還想在這裡多呆一點時間。
女主人始終沉默着這也和昨晚不一樣。
但是,從她那不太明顯的神情中,我知道她在悄悄地觀望着我們,雖然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那種表情,可以說就像個多面的老媪(日本古典戲劇中做戲用的面具),無論是什麼樣的臉色都可能會随時出現的。
這是一種把極其複雜的心情都封閉在内心深處的安靜。
“請稍稍再呆一會吧。
”
耀子渾身一驚,突然擡起了頭。
大概她也發現了吧,女主人的聲音又年輕起來。
臉龐上浮現出根本就看不出是老太太的妖豔,接着又消失了。
我們再不能這樣糊裡糊塗的了。
這樣下去的話,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昨晚發生的事……
使人陷入陶醉的誘惑——無法明确地斷定是怎麼回事的興奮——依然占據着我的心。
臉龐紅潤的耀子,也依然迷戀着花的芳香。
“不啦,不好在這裡多打攪您,我們回去了。
”
我再也不想講究什麼禮節,粗野地踢開椅子,抓住耀子的手,急匆匆地走出了這家的住宅。
“是嗎?真遺憾,再稍微多呆代會兒該多好啊。
”
女主人像是在追趕似的,說着話,把我們送到門口。
汽車開始飛速地前進,已經走出很遠了,女主人依然站在那裡。
似乎她在用全身心的力量在呼喊“請回來”,如果我們向後看的話,仿佛又會去上她的當似的。
我像是在反抗一種看不見的又真實存在的力量一樣,理性在激勵着自己,怎能不快馬加鞭呢?于是,我猛踩着油門。
“我好害怕。
”
耀子用雙手緊捂住臉龐。
“你害怕什麼,怎麼啦?”
她的眼淚由指縫裡滲出,流了下來。
渾身在瑟瑟發抖。
難道耀子也對那個老太太,那幢種滿玫瑰的住宅感到異常了嗎?可是,昨晚她睡得那麼香,應該不至于發現我和女主人的事吧。
“沒什麼值得你去哭的,你也許是醉花了,被花感動了,那位老太太真有點不正常。
”
我一隻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摟住妻子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跟前。
“沒什麼事,用不着放在心上。
”
“……”
雖然我口頭上這麼說,但内心深處也承受着那種不可思議的記憶的折磨。
昨晚,我為什麼擁抱了女主人?為什麼她竟有那樣攝魂般的魅力呢?
我不知其中的秘密。
我隻能認為我是被有生以來從未嘗試過的陶醉感所驅使,失去了自我,而且付之于行動。
使用玫瑰的花香,可以自由自在地指使人的方法難道真的存在嗎?
雖然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但随着時間的流逝,我對玫瑰住宅的記憶也漸漸淡薄了。
本來就是一件缺乏真實感的事情,一切像是在迷亂中發生的。
對了,或者說是中了邪。
除此之外,無法再去形容。
有關玫瑰花香所具有的魔性,我也曾做了一番調查,确實,在中世紀的歐洲—比如在封閉式的修道院的院子裡,好像就進行過這樣的研究。
不過,這種研究後來如何?結果怎樣?我查找了好兒本文獻也沒有發現跟當今有關聯的記載。
是否因為我的身體狀态不正常?也可能是因為我看到了太美麗的東西,所以頭腦受到了刺激?
我也曾做過諸如其類的揣測。
我再次提及玫瑰住宅的女主人時,正好已時隔兩年,差不多已把那天發生的事情給忘掉了。
“大概是在橫濱的郊外,我見過一家非常漂亮的玫瑰園,好像是叫信田。
”
“啊,我知道。
”
回答我的是在東京近郊經營不動産的中介商。
他經營範圍很廣,而且似乎從很早以前他就對玫瑰園藝有特殊的興趣。
“是一座舊的西洋式的房子,和白色的圍牆的住宅,對吧。
叫信田禮二,他還是位名人呢,後來神經錯亂,已經去世了。
他發瘋似的到處收集玫瑰,他精神不正常。
”
“哦,怎麼不正常?”
“他對中世紀妖術似的東西入了迷。
好像是使用玫瑰研究什麼奇怪的改良品種。
”
“唉—”
“大概是十年前吧?他就死了。
”
“盡管如此,那麼大的住宅,就他太太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兒,也太不容易啦。
”
“不是,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呢!也住在那裡,這或許是玫瑰的報應吧,或許是他父親的遺傳?他兒子頭腦也不正常,平時總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地下室裡,可是他有時也蠻橫而沖動地渴望着女人。
”
我驚恐萬狀,活生生的記憶浮現在我的眼前。
是醉花……嗎?
耀子在那天晚上不是也聞到花的香味,并為之所誘惑的,第二天早晨,她那精疲力盡的睡眠,極度恐懼的表情,莫名其妙的淚水。
如果說在那座住宅的什麼地方有一個渴望着女人的男人的話……如果說那個母親使用了花的魔力的話……
在我的四周仿佛飄飛着濃郁的香味,在我的眼前又呈現出舊住宅的形象。
啊……!耀子被花迷醉,像遊泳似的搖搖晃晃地去了那住宅的地下室。
瘋狂的男人用發紅的目光在等待着……
疑慮無法消除。
我決意要問一問妻子。
“最近……你好像不如過去那樣喜歡玫瑰了?”
“也不是這樣。
”
突然,不知什麼地方覺得有花的香味飄了過來,耀子輕輕地打了一個寒顫。
在她的内心深處顯然感受到了恐俱。
7.昏暗中的女人
快到十月底的一個星期六,朝井晴彥收到了一封信。
紙上隻有四行字。
信的空白處畫有一幅地圖。
一一拜啟: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下午四時,請務必到涉谷的T博物館的第四層來,這決不是惡作劇。
拜托啦!敬具!
信上沒有寄信人的姓名。
是誰呢?
既然有“敬具”,一般都會想到是女人,信上的字體也像是女人的筆迹。
那幅地圖上畫着從涉谷站到NHK廣播中心的路線,那個博物館似乎是在帕魯百貨大樓的右側。
這幾年,涉谷周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這條道路是青年人常去的街道,所以總是很熱鬧。
華麗的時裝商店,别緻的咖啡廳、劇場,在地下市場賣東西的小攤等等應有盡有。
那裡有博物館嗎?
朝井感到十分納悶。
不過,這也無所謂,到底有沒有到那兒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比這更重要的是。
他完全不知道是什麼人,出于什麼目的給他寄來了這封信。
是搞什麼宣傳吧?
他想到這,用手指沽了點唾沫,然後蹭了蹭紙上的字,紙上立即滲出墨迹來,他知道這絕非印刷品。
而且,從字面上流露出的情感成份中看也似乎應該是私人信件,雖說上面寫着“不是惡作劇”,但朝井絕對不會就這樣不加思索的。
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從這短短幾行的字裡行間,朝井感覺出發信人像是被石塊堵住了胸膛一樣,憋得透不過來氣似的那樣難受。
憑着直覺,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猜中了。
在這之後,又過了一個星期,沒有落款的信又寄到了他的辦公室。
信是這樣寫的:
—一又一次打挽您了,真對不起。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請千萬不要忘記,請務必到T博物館的第四層來。
無論如何想拜見您。
請原諒這不可思議的信件。
敬具!
如果這僅僅是個惡作劇的話,也太費心機了。
不管是怎麼一回事,朝井決定在指定時間到指定的地點去看看。
朝井晴彥今年三十九歲,是一家和纖維有關的公司的職員,家裡有太太和兩個小孩,至于他的愛好,也就是讀讀書,業餘時間做做木工之類的。
同普通人一樣,朝井過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目前,面對即将來臨的四十歲這樣的年齡,正是他感到即使碰到些小小的冒險之事也無所謂的時候。
他不知道,這種心境和這封信有沒有關系。
如果是勉勉強強地硬要去寄托些什麼期望,那肯定會不出意外地被出賣掉。
這就是平凡人生的構造。
所以,對這封奇怪的信,朝井隻不過是動了一下好奇心而已。
十一月十五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如果是再下一場大雨的話,說不定他會改變主意。
“我去涉谷的舊書店看看。
”
朝井和太太打了一聲招呼,便出了家門。
到涉谷坐私營的鐵路還用不了三十分鐘,對于星期天出門的人來說,這是個挺合适的距離。
坐落在涉谷站北口的忠犬八公塑像(一隻名狗的塑像)前,依然是聚集着因等待會合而擁擠不堪的人群。
偶然有長得靓麗、身材好的女人在身旁走過,朝井忍不住就想多看上幾眼。
是去赴星期天的約會吧?
從前的記憶—一雜亂無章的記憶,襲上朝井的心頭。
這也許是因為他認為發信的人是女人的緣故吧。
這個女人,那個女人一一年輕的時候,朝井也在這裡等過幾次人,既有愉快的美好的回憶,也有黯然痛苦的回憶。
但是,就連那些痛苦的體驗,如今回想起來,他也感到十分的懷念。
于是,有一種澀澀的酸楚的感傷回蕩于他的心中。
一一雖然,戀愛之類的那種激情,決不會從朝井身上消失,可是這幾年,他一點緣份也沒有,最多不過偶爾對酒吧裡的女招待,動了點心……即使是這樣的事,最後一次也是前年了吧。
而那種激動得心撲通撲通直跳,令人感到心蕩的瞬間,朝井一直都沒有再體驗過。
可是,到底是誰呢?
朝井又揣測起發信的人來。
我簡直是犯神經了。
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就這樣莫明其妙地被一個根本不知是誰的人叫了出來……
雖然這麼說,但是星期天的下午,不也是閑躺在電視機前看些體育節目嗎!出了點毛病,還算是可以救藥的吧?
十字路口的時鐘正好指到了四點。
秋天的太陽已經落向大樓的後面,不再有溫暖的感覺,隻是泛紅的餘晖斜射着大地。
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無法邁開大步,年輕人的裝束是稀奇古怪的,有防彈背心式的運動夾克,也有披着如同法國的歌劇卡門似的長披肩,晃晃蕩蕩地走在嘈雜人群中的女人。
朝井依照地圖,到達指定的地點,意外地找到了一幢漂亮的建築。
大樓蔔寫着“煙草和鹽的博物館一一近代風俗畫屏風展”。
他買了一張入場券,乘坐電梯來到了第四層的特别展覽場。
對繪畫,他沒有特别高的興緻。
如果讓他看一幅名畫,他最多不過會想道“哦,這就是所謂的好畫呀?”
展覽室内,冷冷清清,隻有四個人在參觀。
朝井揣測着,這中間的哪位看到自己後會主動送來信号的。
可是卻一點沒有這樣的動靜,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參觀着陳列窗裡的屏風畫。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一個年輕的姑娘,一對三十歲左右的男女,他們像是夫婦。
朝井故意讓這四個參觀者看見自己,在室内轉了一圈,可是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是時間太早了嗎?
現在已經過了四點十五分。
他從衣兜裡取出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指定的日期與具體時間并沒有錯。
朝井感到有些掃興,可轉念一想,對方或許是有什麼事耽誤來晚了。
于是,他便毫無目的的一個一個欣賞起陳列着的屏風畫來。
看着看着,朝井明白了在“煙草和鹽的博物館”裡陳列的屏風畫,是為了讓人鑒賞近世的吸煙風俗。
煙草大概是從織田信長時期開始出現的。
在芥川龍之介的作品裡,有“煙草和惡魔”吧?在屏風畫上描繪有關煙草的風俗,在當時好像是個非常時髦的雅趣。
有一幅背着簡直像扁擔那樣長的煙筒的女人的畫,描繪着很多與真人大小一樣的美人。
按解說上的介紹,說這種描寫法作為當時的風俗畫是極其新穎的,另外,通過這些畫,他知道了屏風的一個面似乎叫“曲”,整體叫“隻”。
朝井在左側裡面的陳列窗前,停住了腳步,四曲的屏風,擺成兩對陳列着,好像這就是這次展覽會的最精彩的地方。
畫土寫着“櫻狩遊樂圖”屏風,沒署作者的名字。
左右兩對都是描繪觀賞櫻花的人群,無論是哪一邊的屏風,上面都散亂地畫着十幾個穿着顔色各異的服裝的男女。
即使是外行人,看上去也能知道,這些人物所處的位置,有一定内在的和諧,左右非常均衡,顯得十分美麗。
這也可以說是近代式的構圖,至少與其它屏風的古老畫面相比,有很大的區别。
被描繪的人也很有個性,個個栩栩如生。
如果一個一個再仔細地觀賞的話,就會覺得更有意思。
他們的衣裳還都互不相同。
噢,大概這就是名作吧。
一定是很值錢的東西。
動不動就去考慮價錢,這是中年職員的習氣。
“嗯—?”
朝井歪起了頭。
在左邊寫着“矢蟠家藏”,而在右邊又寫着“布魯克林美術館藏”。
收藏者不一樣嗎?
他剛想到這裡,這時正好傳來正在參觀的那對夫婦的聲音。
“這是兩個戀人的相隔一個世紀的相會。
”
那男的用手指着兩張屏風說道。
“戀人”一詞給朝井留下一種不合時宜的印象。
“哦—”
“左邊的屏風,從很早開始就一直是被人所知的名畫,在許多畫集上經常可以看到,被酷愛它的岸田劉生所珍藏。
”
“噢,是這樣。
”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大家一直都認為左邊這張屏風是一張獨立的屏風,可是,布魯克林美術館的一個職員,在看日本畫的圖鑒時發現、這張屏風和自己美術館所藏的屏風非常相似。
”
“噢--一”
“他大吃一驚,然後進行了細緻而認真的查看。
大小一樣,雲彩和地面上的畫法也一模一樣。
于是,他馬上就明白了,這是出自同一個畫家之一手的兩幅畫,而且把圖版對起來看,構圖正吻合,特别是,這個男的和這個女的視線……”
那個男的,把自己的下巴對着在右側中間站着的年輕男子和在他的左側站着的女子說:“對吧。
兩個人的視線正好相連。
”
“還真是這樣的。
”
“所以說,那職員就明白了,這兩張屏風原本是一對屏風。
可是,不知什麼緣故,使它們分開了。
”
“真有意思。
”
“因此,這回是首次把兩張屏風合在一塊來展出。
”
“唉—”
那女的重重地點了點頭。
朝井被他們的話所吸引了。
室内又新來了一個客人,可他也不像是發信的人。
朝井回到展覽室的入口,買了一本說明書。
在說明書的封面上,印刷着被擴大了的畫中的那對男女的局部圖。
他掀開一頁,看起解說詞來:
“櫻狩遊樂圖”屏風(右隻)四曲一隻,布魯克林美術館藏。
“櫻狩遊樂圖”屏風(左隻)四曲一隻,矢幡家藏。
上面用粗字體這樣寫着。
接着下面是一篇文章。
在您對面的右隻,以長長的垂發和朱紅色的小袖襯衣格外耀眼的大家閨秀為中心,描繪着身着具有獨特性服裝的青年男女。
在畫面中央的是身披被衣的女子。
(被衣:從平安時代有身份的女子外出時,為了隐藏起面容而用的衣裳。
)從她用手撫摸着挂着詩箋的櫻樹枝的神态中,不難看出她的興緻勃勃,外出遊玩賞花給她帶來了無盡的快樂。
在另一邊的左隻的畫面上,大肆渲染着被認為是澡堂裡妖豔的妓女們的群像,還有站立于深紅色的地毯上的英姿飒爽的男子。
如今,在這裡把兩隻合起來看,就可以領會到,它再現了外出遊覽(歌舞伎)的男女,偶爾在獲得開始初戀機會的那一瞬間,的确符合于風俗畫的主題的戲劇性情景。
實際上,這左右的兩隻,現在分别收藏于東京(個人)和紐約(布魯克林美術館)。
它們不知從何時因何故被分藏起來,這次展出實現了久别後的第一次邂逅。
到現在為止,這對屏風畫是寬永時期(1624年一1644年)的風俗畫的上品。
這副屏風終于得以恢複全貌,就連畫中再相逢的男女主人公也會為此而欣慰的。
此外,右隻作為布魯克林美術館的收藏品,是于1939年(昭和14年)被登錄的。
據介紹是一位名叫弗雷德裡克?B?布雷德的人贈送給美術館的。
至于左隻,早己從大正末年開始,就被對它有高度評價的岸田劉生等人廣泛地介紹于大衆。
這二者僅僅是在最近才被證實原來是同一隻屏風畫。
(小林忠)
“這隻屏風好像是從江戶幕府的末期到明治的初期前後到了美國。
一定是因為布魯克林美術館名氣不是很大,所以才一直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
夫婦兩人,站在陳列窗前,深有感觸地點着頭。
“畫中的戀人。
又邂逅了,多麼富有浪漫性啊……”
“嗯,是啊。
”
“兩個人相互脈脈含情地對望着。
他們後來會有怎樣的結果呢?”
“哎呀,這可就。
不知道了。
相互一見鐘情,在朝思暮想中,女的先死去了。
她的幽靈伴随着恍當恍當作響的木履聲來看望他……”
“這不是牡丹燈籠嘛!”
“我是打個比方,那種怪談不是賞櫻花,而是賞梅花吧?過去,外出遊山玩水,不是有許多人一見鐘情嗎?一些故事裡一也有提到過的。
”
“多有趣呀!那麼認真而深情地看着,他們是什麼樣身份的人呢?”
“誰知道呢!”
場内響起就要閉館的廣播聲。
期待的人依然沒有出現。
朝井一直站在兩隻屏風畫的前面。
在室内,再也沒有别的畫可以吸引他了。
就是為了讓我來看這幅畫嗎?
為什麼?
實際上,朝井收到信後,就把過去接觸過的幾個女人想了一遍。
雖然他沒有什麼特殊根據,可以确定發信人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隻是冷淡随便地想想罷了。
他這樣的心情,正好和這兩隻“櫻狩遊樂圖”屏風畫有相吻合的地方,因為畫中的兩個男女,在分别之後又偶然相遇,因此,他也朦朦胧胧地預感到會和什麼人邂逅。
一一到底是誰呢?
他擴大了可以想像得到的女人的範圍。
不僅僅是舊情人或過去的女朋友,就連一時關系較密切的女人也想到了……
沒有什麼人給自己留下過深刻的印象嗎?
或許是在觀賞櫻花的時候?
是不是和布魯克林這一地名有什麼關系?
外出觀賞櫻花倒是有好多次,可是并沒有留下什麼特别的記憶。
又沒有去過紐約,不知道布魯克林是個怎麼樣的街道,朝井一時也浮現不出任何聯想。
“您……”
他吓了一跳,轉過身來。
一位身穿博物館工作服的青年女子站在那兒。
“您是朝井晴彥嗎?”
“是的。
”
“這是給您的留言。
”
服務員把一張白色的小信封交給了他。
“噢,給您添麻煩了。
”
還是那封無名信裡的筆迹。
一—真對不起!實在不好意思。
請務必到N旅館的1305号房來,無論如何想拜見您。
敬請多多原諒我的失禮。
敬具!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一點也不明白。
這是個盡做麻煩事的女人。
不過,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女人。
就在這時閉館的鈴聲響了。
N旅館是市内一流旅館,可裡頭構造十分複雜。
它的客房數量是當今日本第一。
而且每一次擴建,都會使内部構造更加複雜。
他迷了幾次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1305号房間。
他按響門鈴,無人作答。
又被她耍了嗎?
朝井這樣想着,又按了下門鈴。
“請進,門沒有鎖。
”
房内傳來女人的聲音。
“那就不客氣了。
”
他推開了門。
房間内一片黑暗。
借着走廊上的光線僅僅可以看到室内的一部分。
桌上亮着一盞小燈,他把門關上後,那暗淡的燈光隻能使得朝井在黑暗中勉強地辨認出床和椅子在什麼地方。
有一個人影坐在房内的椅子上。
“對不起!謝謝您的光臨。
”
那女人非常有禮貌地說。
可是朝井覺得這聲音非常陌生,一點也不熟悉。
那影子用自己的身體示意他坐在自己前面的椅子上。
朝井不知如何是好,走近了她。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是誰,您不認識嗎?”
“不認識,這麼暗,看不見您。
”
朝井隐隐約約地能看到她白白的臉,可她的長發遮住了她大半個面孔。
僅僅依照這點印象,是絕對看不出對方是誰的。
“是啊,真對不起,也許您馬上就會知道,請坐吧。
”
女人笑着回答道。
朝井把椅子往後拉了一下,坐了下去。
“您一定會覺得我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吧。
”
“怎麼說呢……,是這樣覺得。
”
“不過,就請稍微陪我一會兒吧,您要點啤酒嗎?”
她連朝井的回答也沒聽,就把啤酒倒滿了放在面前的玻璃杯。
朝井根據她的聲音,推算着她的年齡。
她至少不是個很年輕的人,一定是在三十歲左右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從朝井自己的年齡來考慮,很可能就是自己在過去的什麼地方認識過的人吧?可是,他對于能做出這種奇妙的惡作劇的人,心裡沒有一點數。
在他有記憶的人當中,誰都不象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您看畫了嗎?”
她問朝井。
“看了。
特别是那幅觀賞櫻花的畫。
”
“噢,果然如此。
”
她一點不加思索地說。
朝井一直很納悶。
“我真不明白。
”
“即使不明白,那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