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要緊,請喝點啤酒吧。
也不知該先說些什麼才好。
請您放心,我不會放毒的。
”
她也把同樣的啤酒倒入自己的玻璃杯裡,喝了起來。
朝井打定“暫時先看看對方”的主意。
他伸出手,把玻璃杯端過來,慢慢地倚靠在椅背上。
“真令人感動啊!那對畫中的男女相隔百年又偶然相逢了。
"
“是這樣寫的。
”
“哦,您也看了說明書了嗎?”
“嗯,您一直沒來,而。
且,那幅畫好像有點什麼謎。
”
“謎……?沒有啦,隻是,怎麼說好呢,我從報上讀了有關那張畫的介紹,所以,突然就想到要去看看。
”
“後來呢……?”
“因此,在展出的第一天,我就去看了。
畫非常漂亮,内容也很有意思,是這樣的吧!外出賞櫻花的男女,偶然相逢,彼此間一定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啊,和這個人在一起肯定不會平淡無味的。
雖然當時有這樣的念頭,可結果呢,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人生像這樣的事,不是經常有嗎?如果當時能打一聲招呼‘一起去喝點茶好嗎?’或者是說上一句其它的什麼,也許一下子就會有個完全不同的人生曆程。
可是,因為當時沒能說出口,為此,或許可能有的。
另一種人生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文學家呀!”
朝井開玩笑似的說道。
“為什麼?”
“因。
為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
“嘻嘻,可以這樣說吧。
畫中的兩個人,就那樣分别了一百年,不是又意想不到地重逢了嗎?隻要一想到他們在重逢以後會有什麼樣的情景,我就覺得很激動,他們不想把過去失去的東西再找回來嗎?他們不想重新走一次錯過了的人生?
她也許有點醉了。
“您,到底是誰呢?”
朝井又重新問了一次同樣的問題。
相對于屏風畫的解釋,這才是更為重要的。
可是她卻笑了。
“哦,即使我說了我的名字,您也未必就知道。
”
“您和我在什麼地方見過面吧?”
“是的。
”
“在什麼地方?”
“想不起來了嗎?
“想不起來。
”
“是在某個地方見過面的女人,當時,您目不轉睛地凝視過她,而且眼神裡飽含着熱情。
您如果上前打一聲招呼的話,說不定兩個人就會親近起來,但……”
“嗯一一是這麼回事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過。
”
“比如說?”
奇妙的是,朝井正逐漸配合起她的談話内容聊了起來,這也許是因為對方的語氣非常親切,令人愉快的緣故吧。
“比如,好像—一是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吧?不是嗎?那天傍晚,我站在車站的郵筒旁。
街道上有娛樂活動,到處都可以聽到神輿的音樂。
在中學的時候,隔壁班裡有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女孩。
因為不是同班,我從來也沒有和她說過一次話。
中學畢業後,我一直認為不會再見到她了,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她突然出現在人群之中,她是來寄信的,我覺得她知道我就站在信筒旁的。
漸漸地她走近了,當然這一切都很正常。
我突然想和她說句什麼,可是又不知說什麼好。
她就在我眼前,把一張明信片投進信筒之後,一轉身,就慢慢地消失在晚霞之中了。
過後,我想了想,那時候,她好像在等我跟她打招呼似的……”
“您的故事真感人,不過,不是這個。
”
“怎麼,不對嗎?”
“其他的,沒有了嗎?”
“嗯—一,如果是指僅僅多看一會兒的話,那可就多了。
至于,現在可以想起的嘛,在我父親突然去世的時候,我在一輛列車上,看到過一個人,印象比較深刻,她是位非常美麗的少女。
”
“您和她打招呼了嗎?”
“沒有、什麼也沒說,我隻是覺得她很漂亮,因為我總是往她那看,她也注意到我了。
”
“還有嗎?”
您問的這麼突然,即使有恐怕……對了,我在國會寺住的時候,在散步的道路上,經常碰到一個年輕的女子,在四周都是麥田的小路上,她總是在追着一隻小白狗玩。
我總覺得她好像是有意似的,總是趁我在散步的時候,在那裡轉來轉去的一一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吧?我記得好像和她打過一次招呼。
不過,就這些,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她。
”
“您長大一些以後呢?”
“那太多了,有無數個吧。
”
“您真花心,老是見異思遷的。
”
“也不是這樣,稍微多看幾眼,心裡撲通直跳,僅僅是這樣的話,誰都會有很多的。
”
“确實可以這麼說,即使是女人也一樣。
”
“比如說在上下班的電車上碰到的人,等等,唉,曾經有一個到公司來幹臨時工的女子,對她我曾留意過,她像你一樣,頭發長長的,給人的感覺很好,可是我已經想不起來她長的什麼樣子了。
”
“是嗎?”
随着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朝井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對方的臉型、輪廓。
可是她依然垂着長發,朝井怎麼也想不起來。
“您是誰呢?”
朝井等了一會兒,可對方一聲不吭,一直保持着緘默,她神經不正常嗎?
“隔着電車的車窗看到過一個人……可能是我在中央線的阿佐各站,或者是高元寺站,上行的電車和下行的電車,錯車停在一個車站上,恰好窗戶正對着窗戶……我一直盯着對面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年齡應該和我大小差不多吧?我一笑也不笑地一直看着她,為什麼會這樣看,我也不知道。
即使想打個招呼,對方也聽不見的。
兩個人就像是打賭誰先笑似的,一直相互盯着……”
“那時你有什麼感覺了”
“隻是想這是為什麼呢?”
“您沒有想她是喜歡我吧?等等。
”
“我還不至于那樣自命不凡。
不過,女的也會這樣想嗎?僅僅是看上一眼,就能喜歡上?”
“這種情況當然也可能存在的。
突然出現一種感覺……”
“但是,朝井很難想像那個女人就是現在的這個人。
從那以後,也是一直沒有見過面……
“您能給我一點提示嗎?”
“唉。
”
她好像是在回避朝井的話題似的,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很自然地躺在床上的毛毯上。
“我有一個請求。
”
“是什麼?”
“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裡,想請您把各種各樣的經曆都回想一遍,這不是一件挺有趣的事嗎了比如,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一個女人什麼的……這樣,也許不由自主地,那時的情景就會浮現在您的眼前,就像那幅觀賞櫻花的畫一樣。
”
“無論我怎樣去想,對不對我可一點都不知道。
”
“這又有什麼關系呢?隻是去想一想,或許會有這樣的人生,或許會有那樣的人生之類的。
”
“這就是你的目的嗎?這樣做,你覺得有什麼意思呢?”
朝井的聲調很溫柔,但又多少帶了點責備似的這樣間道。
“啊,我?我已經考慮了很多,僅僅停留于這樣的思考,我覺得還缺少了點什麼,于是,我就想起一定要見見您。
就那樣被中斷的過去,也許會再連接上。
不過看來是不可能了。
”
“我應該怎樣做才好?”
“您過來,請随便些。
”
“就這些嗎?”
“哎,就這些。
”
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她筆直地躺在床上,眼睛好像是閉着的。
朝井緩緩地走了過去,輕微地嗅到空氣中飄蕩着女人的體香。
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女人?
朝井自己曾注視過的一個一女人?
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注視她的呢?既然想不起她的真面目,其它一切也就無從知曉了。
但是,她如果特别美麗的話,朝井也許理所當然地會被她吸引,也許目不轉睛地凝視過她,這完全是有可能的事。
那女人也以火熱的眼神迎向朝井了嗎?她曾期待過朝井和她打招呼嗎?
可是,不管怎麼說,兩個人沒有任何的接觸就那樣結束了。
那個過去已經在“觀賞櫻花”畫上的那個地方結束了。
同時,朝井意識到,這女人好像是在告訴他,她是在這間黑暗的房間裡夢想那個後續。
“我真不明白。
”
朝井搖搖頭,盡管如此,他還是慢慢走近她的床,和她一樣直直地躺在床[。
“您當時非常膽小。
”
“對素不相識的人,當然不好意思突然開口說話啦。
”
“是這樣嗎?那個畫中的男子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也許是吧。
又和那麼多同伴在一塊,無論視線怎麼相遇,僅僅如此,不是毫無結果嗎?”
“是啊,他們一定是這樣的。
不過,事過之後,也許會想,當時如果能說句什麼就好了。
”
“這個嘛,是啊,也許會,像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兒等等?”
“是呀,女方就更不好意思先開口了。
不過,畫中的女子過後也許會後悔,如果當時留下點線索就好了。
比如說故意把扇子放下,把手帕丢在什麼地方之類的。
”
“對,對,是這樣的。
”
“不過,歸根結底還是什麼也沒發生。
兩個人就那樣各走各的路,過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可是,多少年以後,偶然間又相逢了。
這次不是不想再像上次那樣失去機會了嗎?即使是您,站在信筒旁,如果又一次碰見隔壁班的女孩……”
“也就是說,這回一定會和她打招呼。
”
“當然是。
完全就像過去的那樣的情景又一次回來了的話……當然不會傻乎乎地竟去眺望天空中的晚霞。
”
“有點道理。
”
“您的膽量還是那麼小。
”
“為什麼?”
“……”
她的肩膀碰到了朝并。
一股溫柔的暖意頓時襲上朝井的心頭。
微弱的燈光照不到這裡。
想想的話,也确實如此,朝并總是很膽怯的。
即使是和不認識的女人交換有意思的視線,也總是不了了之的。
但是,現在……
女人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着。
朝井用手去撫摸她的頭發、嘴唇。
“如果當時能打一聲招呼,也就是說,也許就會有這樣的事情,是嗎?”
“唉。
”
女人的聲音流露出一種渴望的急切的心情。
朝井慢慢地靠近她,輕輕地吻着她的嘴唇。
他用手撫摸着她的鼻子、耳朵,他的舌頭在女人的嘴唇上蠕動,宛如一條遊移的蟲子。
“您……等等。
”
影子站了起來,把那細小的燈關掉。
瞬間,一切都淹沒在黑暗之中。
她的皮膚十分潤滑,甚至潤滑得能讓人産生出白嫩的聯想。
在睡袍裡,她似乎還穿着件睡衣。
朝井在黑暗中把衣服脫掉,重新撲到女人的身上。
他依然什麼也不明白。
在這種時候,關于她的真面目什麼的,就不要再去考慮了。
在某個地方已經失去的過去,也許就這樣複活了。
而且,女人從一開始期望的就是這樣。
乳房被攥在手中來回晃動。
彼此的身體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
無法确定是哪裡的肌膚緊緊地包住他的手指,并且在微微地顫動着,手指似乎就要溶化了。
朝井接二連三地壓在女人身上,床開始叽叽作響。
在渾濁一片的意識中,朝井的腦海浮現出那張“櫻狩”的畫來,盡情歡娛的人群,還有雜處其中的正在互相深情凝視的一對男女。
在他的胸脯下,女人在激烈地動着。
他興奮到了極點。
瞬間,雙方都被這難以言表的激情吞沒了。
兩個人又像原來那樣,并排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闆,無所不在的黑暗。
“好極了。
”
“從一開始,你就有這些打算?”
“這怎麼說好呢……?”
她吞吞吐吐地說。
“您到底是哪一位呢?”
“我覺得還是不說的好。
”
她十分固執,就是不說自己的名字。
朝井隻好罷休,不說也無所謂。
在無頭無尾的談話中,兩個人又一次擁抱在一起。
然後,朝井離開了床。
“再見。
”
說這話的是女人。
“就這樣分手了嗎?”
“唉,什麼時候,等那兩張屏風再重逢時,再……”
“哦,可是,那兩張屏風是很少見面的。
”
“大概是這樣的吧。
不過,我已滿足了。
對不起,這樣任性,畫中的人。
無論再過多少年都不會老的,可我不會這樣。
”
“是這樣,那麼就……”
他停頓了一下,又用親切的口吻說道。
“反正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想再見面的話……”
“知道了,那麼,再見。
”
女人的聲音顯得很洪亮。
朝井最終也沒有把燈再打開。
他關上房門,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十點。
從那以後,朝井認為會從她那裡得到什麼聯絡,可是什麼也沒有。
他越想越覺得這是個莫名其妙的體驗。
他又一次一個接一個地回想起昔日的記憶。
可是,無論他怎樣去想,也無法斷定這女人是誰。
大概在兩個星期之後的星期六,他又去了“煙草和鹽的博物館”。
“近世風俗畫屏風”的展出已經結束。
“櫻狩”的畫沒有了。
一隻被送回國内的收藏者,另一隻被送回布魯克林的美術館了吧。
畫中的男女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呢?
朝井坐在冷冷清清的展覽館長椅上,呆呆地想着。
人生會有那麼多的歧途,但是,尤其是在男女之間,不是存在着那種僅僅因為是否打一聲招呼而就可以産生決定性的差異的瞬間嗎?無論是什麼樣的男人,在自己的過去中,不是都會碰到幾次像這樣的瞬間嗎?本來應該擁有的,而。
又被失去了的過去,到底事情會怎樣發展,根本就無從知曉。
并不隻是男人才這樣。
女人,正因為有和男人見面的機會,而改變了自己一生的更多。
這樣的瞬間所具有的意義對女人來說就更深重了。
那個女人,是想嘗試一下被錯過了的過去嗎-一把自己沒有得到的人生,再重新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嗎?
朝井定了一下神,發現前幾天轉交給他信的那個服務員就坐在咨詢處。
“請問,在上上個星期,在這兒,大概您轉交給我的一封留言的信吧……”
“噢,對。
”
“謝謝了。
”
“不客氣。
”
“是什麼樣的人,就是把信交給您的那位?”
年輕姑娘露出驚訝的表情。
當然,她肯定是以為朝井是認識對方的吧。
“您是問,是什麼樣的人?……是位年長的婦女。
”
“大概有多大年紀?”
“有四十多歲?快五十歲吧!”
“是嗎?謝謝。
”
昏暗中的女人是誰呢?
朝井無論如何也想回憶起和那個女人相見的遙遠的日子的瞬間,把它作為一張繪畫再現于腦海之中。
——無論是誰,在自己的心中,一定會存在着這樣的情景。
8.最後的夢
“喔——”
仲根二郎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了。
在夢裡他好像在喊叫什麼,他環顧四周,并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變化。
啊——,對了,昨天晚上是住在旅館。
仲根住的這個房間很簡陋,在這裡住宿的就他一個,如果聲音不是太大的話,不會有人聽見的。
仲根的心依然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汗流浃背了。
為什麼會如此膽戰心驚的呢?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夢的内容,他還隐隐約約地記得。
他象演歌舞伎“沉默無言”似的一個一個地追溯起那些不太清晰的記憶,于是,夢中的場景就開始浮現在他眼前。
記得有個一張很白的臉的陌生人,好像是把她給殺死了。
她,穿着一身紅色的衣裳,所以一定是個年輕人吧……她被深深地埋在了一個院子的角落裡。
這個夢不是什麼好兆頭吧?
這的确不象是有什麼好征兆的夢。
但是,這也不至于被吓得非得大喊大叫的夢。
“是不是因為太累了吧?”
仲根咚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脖子,在床上坐了起來。
這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苦于張羅錢,兩條腿都跑細了,但仍沒有一點着落,因此,這一段他的心情很急躁,動不動就想去殺人,如這樣就可以得到一筆錢的話。
對自己的這種心情,他本人都感到恐懼。
仲根在崎玉縣的K市經營着一個小印刷廠,隻有三個工人,象這樣小小的企業,本來利潤就少,經營起來十分辛苦,再加上現在來往着的客戶又拒絕付款,使得财務上蒙受了嚴重損失,他經營的這個廠,眼看就要倒閉了。
從金融合作社那裡早已經借不出分文,剩廠的隻有靠找熟人低三下四地借些錢,東拼西湊地設法來度過眼前的難關。
昨天晚上他。
來到了橫濱,到他唯一的哥哥的家。
在公司裡當小職員的哥哥便開始挖苦他:
“當社長的,也不好過啊!”
當話題一涉及到借錢,老兄就一邊顧忌着身邊坐着的老婆,一邊故意緊緊地皺起眉頭誇大其詞地說:
“這還用說,如果有的話真想借給你,可是,唉,你都看到了,這個家,破破爛爛的,你我都是窮光蛋,慚愧啊。
”
撒謊!去年你們全家不是一起去美國的關島旅遊了嗎?直到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侄子們那得意洋洋的高傲樣子。
而且,你們又不是沒存一點錢。
我又沒說是“給我”,等救了廠子的急,到時候馬上連本帶息一起還給你們的?
一聽說要借錢,嫂子的态度明顯地冷淡下來,她一動不動地緊緊挨着坐在哥哥的身旁,片刻也不離。
“今天晚上,你怎麼辦呢?”
仲根被嫂子這麼一問,反倒覺得再也沒心思住在這裡給這個嫂子添麻煩了。
“我還有些别的事情,今天晚上就不住在這裡了。
”
既然已借不到錢,誰也不願再長時間呆在這種尴尬的氛圍之中。
明天下午兩點之前,仲根還要去拜訪一個住在小田原的熟人。
如果今晚回崎玉縣,明天再出來,挺麻煩的,倒不如找個便宜的旅館住下。
這種旅館應該到處都會有吧。
嘿!哥哥是個“氣管炎”。
過去,哥哥要比現在更通情達理些。
嫂子總是那樣,像個狐狸精,隻顧為自己打算,視野狹窄毫無遠見,她臉上那坑窪不平貪得無厭似的皺紋不已經說明一切了嗎?一副死也不肯借錢給小叔子的德性。
想到這裡,仲根突然“咯嗡”一下打了個寒戰。
不會吧?在夢裡我殺死的人,難道是嫂子不成?
假如是這樣的話,興許哥哥會借給我錢……
不,不對。
仲根緩慢地用腳踢了踢被一子,搖了搖頭。
夢中的女人更年輕更漂亮,而且要比嫂子的心眼好。
夢中的人物形象,一般是模糊一片的。
可是,在早晨想起來卻顯得格外地鮮明,如果會在路上碰到她一一
“啊,就是這個人!”
他完全可以立即指出她來。
夢中的一個個場面,記得是如此的清楚,他感到有些可怕。
“再加上,另一件事……”今天,是。
五月十三号吧?”
另外還有件事令仲根惴惴不安。
若是在平時,他是不會這樣憂慮煩惱的,但最近,倒黴的事接二連三地出現,所以,無論遇到什麼事,他總不由自主地覺得會兇多吉少。
這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了。
那天晚上,也是為了籌備錢累得死去活來的他,正走在去上野站的路上。
“你好像有心事啊?”
突然一個算卦先生和他搭起腔來,他停住腳步。
有一盞老式的燈,燈罩上罩着“星蔔、夢蔔”,這位算卦先生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鏡,顯得洋裡洋氣的。
于是,仲根問道:
“這個月,錢還有希望嗎?”
算卦先生問過仲根的生辰之後,在一張“雙陸”①似的圖上,放上了三色的棋子,陳述了仲根的性情和大緻的運勢之後說:
①雙陸:一種遊戲。
“你問的金錢運嘛,唉呀!金運目前可不太好,而且現在是最糟的時候,不過嘛,慢慢地會有所好轉的,特别是13這個數字,和你很有緣份。
哦,是這樣的,十三号會有你意想不到的人借些錢給你。
方向嘛……?在南方!南邊有一顆亮而有力的星在移動,這就是說你的運氣正在上升。
”
“嘿——,十三号?真是這樣的話,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好運氣。
”
“沒錯兒,隻是……”
“隻是?”
“在同一個時期,離惡魔的星也很近,所以你也許會做惡夢,如果你做了很奇怪的夢,請再來找我,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仲根被他要去一千日元,心想:“真是吃了個啞巴虧”。
但是正如他所說的,正是在這個時期,仲根确實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怎能不叫人思慮重重啊。
為什麼會做一個殺死素不相識的女人的夢?
那女人被鐵絲勒住了脖子,直到渾身無力,癱倒在地上,全部過程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腦海裡。
一點也弄不明白。
仲根看了看枕邊的手表,已經過八點半了。
早餐時間是到九點,這個房間也隻能用到九點。
過了九點,就要另外收費了,這是昨天晚上來住旅館時就被叮囑過的。
這樣簡陋的旅館,多呆一會兒還得另外加錢,真讓人受不了。
他拉開了套窗②。
五月的天空像用顔料刷過一樣,碧藍一片。
照這樣下去的話,今天中午想必會很暖和的。
②套窗:安裝在玻璃窗外的鐵窗,用于防風雨和晚間提防萬一。
仲根洗過臉後,告訴服務員:
“我不要早飯了。
”
他走出大門時,剛好時鐘指到九點。
到哪裡去呢?
兩點之前能到達小田原就行,所以他還有五個小時的時間。
到小田原去拜訪朋友也是為了借錢。
如果那個算卦先生說得準的話,說不定這個朋友會痛痛快快地答應。
不過,也沒準。
耀眼的陽光照射着大地。
他仰望着天空。
為什麼在這樣令人心曠神怡的日子裡,非要去為那糟糕透頂的事而東奔西跑的呢?
他真想找個什麼地方好好地休息。
上一天。
他想起一個叫野毛山的公園,離這兒不遠。
到那裡去消磨點時間吧。
于是,仲根離開了商店街,不知不覺地晃晃悠悠地走上了去公園的坡道。
幼兒園的專車、做步行鍛練的老人、推着嬰兒車的媽媽、兩條野狗、市裡的衛生車……
星期天,公園裡總是被很多帶着一家老小的人群擠得滿滿的。
可是,今天卻沒有什麼人。
強烈的陽光和一片片的翠綠,隻為仲根一個人而存在而伸展,對住在都市裡的人來說,僅僅這些,也是項奢侈的恩賜。
他覺得自己十分厭惡動物園裡野獸散發出的氣味,突然,他又感到自己餓了。
在一個小賣部裡他買來了面包和牛奶,坐在路椅上草草地打發了早飯。
如果能想個法子,順順當當地借到錢那該多好啊!
小田原的那位朋友是他原先當職員時的先輩,現在正經營着金融業。
不久前,他們在一塊喝酒的時候,他曾很痛快地說過:
“我說,如果你為了錢而為難,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找我。
隻要是為了你,即使我生意不做了,也得先給你墊上。
”
他真是大方。
仲根當然知道,這隻是醉酒頭上的假威風,可是,如今就是一根稻草也得撈一撈,總之,得去碰碰運氣。
或許出乎意料地他會痛痛快快地借錢給我……
不知怎麼的,仲根會這樣想。
覺得即使去打賭也無妨。
為什麼?
簡直是個大傻瓜,完全不存在可以理解的理由。
換句活說不就是自己算過卦,而且今天天氣很好所以心情暢快算卦先生說過,也許會做奇怪的夢,他說對了呀!
仲根列舉些連邊也不沾的理由,給自己鼓氣。
男子漢大丈夫,混到這般地步,也實在是可憐。
公園裡來了一位老太太,身着連衣裙牽着一隻大狗在散步。
老太太、狗、夢蔔,一個接一個的聯想,使仲根回想起小時候的光景。
離仲根家有兩三百米遠的地方,有一座很舊的西式住宅,經常是隻有一位老太太住在那兒看家。
這位老太太總是穿着西服,頭發往上攏,非常時髦,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
門口拴着一條大狗,看上去很是可怕,實際上卻是條很友善溫順的老狗,無論和誰都可以很快就熟悉。
真是隻沒用的看家狗。
雖然老太太有時候會這樣發些牢騷。
其實,老太太本身也是位心地善良的老人。
她即使在很嚴肅的時候,眼角也總是帶着一絲微笑。
孩子們總是天生具有本能性的尋找朋友的才能。
沒有人和自己玩耍時,或者是和别人玩夠了時,仲根總是會望一望老太太住的那座西式住宅。
一般來說老太太總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忙碌着。
仲根時常還可以從她那裡得到些水果糖之類的獎賞。
老太太是個博聞多識的人物,尤其喜好圓夢。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麼夢了?”
你隻要把夢說給她聽,她就會給你判斷命運啦,性格啦等等。
像算卦之類的,這也是不會準的。
即使在說些不中聽的風涼話,但隻要你一看到她一邊看着厚厚的外國書,一邊鄭重其事地講解的樣子,就會覺得也未必不準。
盡管如此,有些時候還是有些孩子不相信。
老太太就會舉好多夢蔔的例子去說服他們。
現在回想起來,老太太的蔔術是相當高明的。
據說她年輕時當過學校的老師,說話富有技巧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土耳其的一個村莊裡,有一個貧窮的青年人。
他總是禱告‘無論如何我想當财主’。
”
真是不可思議,已經過去三十年了,老太太抑揚頓挫的聲音至今還回蕩在他腦海裡。
對了,那座西式住宅的院子裡也有一塊很大的草坪,他總是一邊坐在屋檐下曬着太陽一邊聽她講着。
隻是,那時候的他活得無憂無慮,根本不知道什麼是人世間的痛苦……
在他的耳畔,又回響起那遙遠的故事。
“有一天,年輕人正在坐無花果樹的樹陰下打盹兒。
在遠處隐約可見呈現着伊斯蘭教寺院特征的球形星項。
突然,一個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老人出現在他面前說:
‘喂,你真的是那樣想當地主嗎?’
他大概是喊了一句夢話:
‘是的……’
‘好吧,真是這樣的話,你就到巴格達去。
你的财富在這個小城鎮裡是找不到的。
’
老人這樣念叨着,和剛才出現時一樣,突然就無影無蹤了。
年輕人揉了揉眼睛,拍拍自己的臉。
這是夢嗎?對,除非是夢,無法想像啊。
就是夢。
可是盡管如此,這夢做得可真清楚。
既然如此,那好吧,就到巴格達去看看,也許會走運呢。
這年輕人心地很單純,而且反正在這裡也是過着乞丐般的生活,所以,他馬上就下定了決心。
但是,到巴格達的路程很遠,中途有沙漠,有強盜出沒,也許還會碰上野獸。
他遭遇了好幾次危險,可他一直堅信着夢裡的神托,終于到達了巴格達。
在路上,他想像着,隻要一到巴格達,那兒遍地是金銀時寶。
誰知,哪裡有這麼好的事,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的他才知道,在這座大城市裡,一片冷冷清清,隻有成群結隊的人在走來走去的。
‘咦,是怎麼回事?珠寶都在什麼地方呢?’
他離開村子時所帶着的僅有的一點盤纏都已用完了,肚子餓得是前胸貼後背,這裡可根本沒有什麼親朋好友可以找的。
實在走投無路了,他隻好依靠着寺院的中庭的牆壁,餓着肚子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他醒來一看,周圍的人群慌裡慌張的。
‘有小偷啊!來人啊……’
從隔壁的住宅裡傳來喊叫聲。
好像是寺院隔璧的豪華的大公館裡進了強盜。
有好幾個黑衣人吧嗒吧嗒飛跑過來。
這群人經過中庭逃跑了。
緊接着夜問巡邏的官吏也飛跑過來了。
‘嘿,抓住那小子!’
正在徘徊着的年輕人,果然不出所料被誤認為是強盜的同夥給抓了起來。
‘混蛋!老實坦白!’
‘我冤枉啊!我不是小偷!我是頭一次從鄉下到巴格達來,今天是第一天,所以既沒有朋友也沒有錢,一點辦法也沒有,就隻好在寺院的中庭露宿了,可是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混亂起來……’
看上去确實是個鄉巴佬,不像是強盜的同夥。
于是,官吏就問:
‘那好,我問你,你是為什麼到城裡來的?’
‘我,我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
‘不可思議的夢?’
‘是的。
夢裡有個濕淋淋的老人,他說‘你想要錢的話,就到巴格達去。
隻要到那裡去,到處理的都是全錢。
’
年輕人老實巴交地說着,他越說,官吏們的笑聲越大。
‘你這小子,真是傻瓜透項了。
夢裡的神托是子虛烏有的東西。
你至少也要冷靜地用腦子想想。
哦,對了,我年輕的時候也做過這樣的夢。
是在……鄉下的一個村子樹陰下,附近有一棵非常大的無花果樹,在這棵樹旁有一眼泉水,夢裡說那裡埋藏着我的财富,确實是這樣托付的,不過,我可不像你這麼傻冒,我根本就沒有相信。
好了,廢話少說,你也甭信什麼夢裡的鬼話,趕快回鄉下去吧,巴格達可不是你這樣身無分文的人遊玩的地方。
’
他聽着官吏的話,渾身上下都興奮起來,差一點就叫了出來。
在一個村莊的樹陰下,有一株非常大的無花果樹,附近還有一眼泉水……這不正是自己夢見老人的那個地方嗎?
年輕人被松了綁,從官吏那裡得到一點錢,轉身就踏上了回鄉之路。
這是真的!這次絕對不會錯了!
袍着這種信念,年輕人加快了步伐。
他一回到家鄉,就去挖那眼泉水,果然,那裡理藏着大量的金币……”
這是那個老太太講過的故事。
為什麼會想起這樣的故事呢?
仲根躺在公園的路椅上,朦朦胧胧地在左思右想着。
大概和公園裡春光明媚的天氣有關吧。
過去聽老太太講故事的時候,總是在暖洋洋的向陽處。
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老人的預言沒有百分之百的實現,但是年輕人仍然是相信了神托的夢才得以成為百萬富翁。
他知道這也許是老太太的一—或者是過去的人的一一虛構的故事。
但是,他卻發現了在孩子們的心中對夢也懷有神秘的向往。
像故事裡的這種奇迹,即使發生,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
難道自己就注定做不出驚人的夢?每天晚上,在鑽進被窩時他總是心情非常激動,如今,他眺望着天空中自由自在漂浮着的遊雲,特别懷念童年時光。
“啊,真是風和日麗呀!”
他躺在路椅上,仰望着無邊無際的晴空,張大嘴巴,深吸一口陽光,就像知覺被吸進去了一樣。
小時候,最常做的夢就是往天上飛,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具備有可以漂浮在空中的能。
力……
但是,飛起來并不那麼簡單。
特别是從地上二三米到十米左右這段最難漂浮。
就像風筝,一旦進入高空飄起來了,就簡單多了。
即使是想使勁飛,起初也是飛不好的,要先跳起到有自己身高那麼高,然後把身子放水平,隻要身子是水平的,浮力自然而然就出現了,有點像遊泳時的感覺。
如果身體是水平的,隻要輕輕地搖晃一下手腳,就會飛得更高,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
越過樹林,越過房屋。
有一次連從未見過的城市的鳥瞰圖也清清楚楚地映在腦海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像是年輕人做的夢。
是個好夢啊。
”
老太太滿心歡喜地解釋道。
“總有一夭,你會成為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以俯瞰世界。
”
這是老太太給算的卦。
可是嘿—一,一點也不準。
一個終日為借錢而奔波不已的印刷廠的老闆,怎麼可能去俯瞰世界呢?
不能再這樣下去!
仲根從路椅上爬了起來,叭叭作響地拍了拍自己的臉。
由于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