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引誘,他想起了遙遠的往事。
他的心情已緩和多了,借錢的事差點就忘得一于二淨了。
這怎麼得了。
今天可不是悠然自若的眺望晴空的日子。
他看了下手表,己經十一點多了,也該到車站去了。
仲根往左右做了個彎腰動作,又拍了拍臉頰,下了公園的坡道。
可是已被放松的氣氛,總也緊張不起來。
事先約定好的,在今天下午兩點見面。
不過,還是再打個電話,先問問情況的好。
在商店街的街頭,仲根找到電話亭,撥起了電話:
“喂,我是仲根啊。
”
“啊,你好。
”
“今天天氣真不錯啊!”
“嗯,已經快到夏天啦。
”
“我今天下午兩點打算到你那裡,會不會打擾你呀?”
“什麼?兩點?是已經這樣約定好的嗎?這恐怕不行哪。
”
前天确實是這樣約定好的。
可是對方卻忘了。
“是出什麼事了嗎?”
仲根真想痛罵他兩句。
但他努力地抑制住情緒,有氣無力地問道。
“嗯,下午有點事情要處理。
”
“哦,是這樣—一”
仲根真有點火了。
失信的雖說是對方,但為了便于今後的交往,得說上幾句讨俏的話。
他雖然這樣想,但情緒一直很低落,也想不出什麼好詞來。
“你改天再來好不好啊?”
“隻是……這個,我已經好不容易到橫濱來了。
”
“有什麼急事嗎?”
“是,事情很急。
”
“是什麼事啊?”
“等和你見了面,再詳細說給你聽。
”
“如果是錢的問題,那可不大好辦。
”
仲根狼狽極了,誠惶誠恐地說:
“正,正是這事。
實際上……”
他的舌頭似乎一下子就變得不太好使喚,話說得也不清不楚了。
“現在這個時期都不景氣。
”
“不過,你就先聽一聽也行,我好不容易到這裡來了。
要是兩點不行,你說幾點都成。
”
“讓你白跑一趟也不好啊。
”
“這沒關系,我還是去一趟吧。
你說幾點合适?”
“嗯一—,四點,四點的話可以抽出身來吧。
”
“那,到時間我到你辦公室打攪你了。
”
“知道了。
”
對方很不情願地回答道。
一種失望的感覺開始占據仲根的心。
這幾天,無論見到誰都是這樣不順心。
到四點還有四個小時,他走出電話亭,但無處可去。
他站在街上,直愣愣地望着來來往往的車輛。
對了,昨天看到了野崎。
當時仲根已在公路旁的快餐店裡吃晚飯,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窗看到的,确實是舊友野崎貞雄。
因為是在去哥哥家之前,所以大概是晚上九點左右。
在幾乎沒有什麼人來往的、被雨淋濕了的縣公路上,一輛豪華的外國小轎車停了下來。
“有錢人也不是沒有啊。
”
他剛想到這,一個他認識的人從車裡出來,急急忙忙走進了電話亭。
因為剛在去年的同學會上見過他,所以是絕對不會錯的。
野崎有一個女同伴,她正在車裡睡着。
車窗離仲根坐的地方很近,盡管車内有些暗,但車内的情形他仍然可以看到一半。
他邊想着要去和舊友打個招呼,邊張大嘴巴把最後一
匙咖喱飯塞進嘴裡。
就在這時,車子開走了。
野崎的家離這兒不遠,坐公共汽車不一會兒就到。
高中的時候仲根曾去過幾次。
他擁有父母遺留下來的大量土地如今正過着整天吃喝玩樂的生活。
“我開了兩三個公司,不過,我根本就用不着去上班,一般總是在家裡閑呆着。
如果你到我家的附近來,可得到我家裡坐坐啊。
”
這是野崎在同學會上說的。
突然就這樣出現在他面前,野崎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過去,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所以,說不定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如果是野崎的話,他有的是錢。
野崎性情陰郁,一開始不太好接觸。
但是他心腸軟,是個好人。
仲根想不起來他的電話号碼是多少,去查一查吧也挺麻煩的,反正在橫濱也沒有别的地方可去,即使是白跑一趟也沒什麼關系。
正巧,往返的公共汽車駛了過來,仲根飛奔過去,上了車。
野崎家的附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盡管如此,仲根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他家。
以前,這裡是郊外的野地,一片綠油油的。
可現在已鋪了柏油路,道路兩旁蓋滿了樓房,還夾雜有高級公寓式的大樓,隻有野崎的家,還依然如故。
這座寬大的舊式構造的住宅建在高大的圍牆和喬木之中。
在這周圍,野崎擁有幾千坪的土地③,所以,他一定能賣很多錢。
③一坪:大約等于3.3平方米。
隻要他能賣個二三十坪,把錢借給我,那我就起死回生了。
仲根一心想着自己,浮現出這祥的念頭。
對了,算卦先生不是說會有意想不到的金運嗎?也許指的就是這個。
他一想到這裡,又輕而易舉地滿懷希望。
說不定,在夢裡見到的那個女人……?
野崎帶着的那個女人,穿着紅色的衣服,雖然表情兇狠,總之覺得還算是個美人。
今天早晨在夢裡看到的也許正是這個姑娘。
昨天晚上,仲根從車窗的縫隙往裡看的時候,就想“她和野崎是什麼關系呢?肯定非同一般。
”也許正因為這件事一直殘留在他心頭,才會意外出現那樣的夢。
仲根忽然露出了苦笑。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野崎也曾和低廉的卡巴列④的女郎鬼混在一起,被他老婆給發現了,兩人大鬧過一場。
④卡巴列:是種設有舞池、舞台的酒吧。
野崎這家夥,現在怎麼樣呢?給他開個玩笑逗一逗他。
仲根按響門鈴,可是沒有人回答。
在他按第二次的時候,通向院子的木門輕輕地開了個小縫。
野崎身着工作服,沾滿水泥,表情有些驚訝,正從門縫往外看。
“喂,你好!”
仲根興沖沖地跟他打招呼。
野崎好像沒能一下子就認出仲根,但他那帶着帽子的頭立刻歪了歪,笑了起來。
“原來是仲根啊。
”
“我到橫濱來,正好有些空閑時間,就想起了你,來看看。
你在弄庭院吧?”
“也算是吧。
”
“已經收拾完了嗎?”
“啊,完了。
”
“你的手藝很高吧?”
“哎?你是剛到嗎?”
“當然,怎麼啦?”
“哦,沒什麼。
進來吧,你等一下,我去把大門開開。
”
這座房子蓋得十分結實,但畢竟已經舊了,每走一步,走廊上的地闆就會“叽叽叽”地發出聲來,客廳是新修建的。
“我太太不在家,所以招待不周了。
”
野崎笨拙地打開了可口可樂的瓶蓋,倒入玻璃杯。
“沒關系,沒關系。
我連一點禮物也沒帶,就這樣冒冒失失地來了,真不好意思。
不過,你還真在家,太好了。
”
“嗯,星期三和星期六我都在家。
”
“這一帶已經變成漂亮的住宅區了。
”
涼飲料喝起來十分舒服。
大概,這時的氣溫已經升得很高了。
“嗯,現在什麼都挺方便的。
”
“你不是有很多土地嗎?”
“沒什麼了不起的。
”
“一坪大概要幾十萬吧?”
“說是挺貴的。
”
“你已經處理了一些吧?”
“為了交繼承稅,是不賣不行哪。
現實多殘酷啊。
”
“不過,我真羨慕你,即使隻有能賣的東西,這樣不是無憂無慮的嗎?”
“也不是這樣。
總之生活還過得去吧。
”
“你說到哪裡去了,有那麼多的财産,快讓人羨慕死了。
你也替别人想想看,即使整天像老鼠似的轉個不停地幹着,債務還是壓得人擡不起頭來,你能借給我一點嗎?”
“不至于吧?”
“不,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先給貧窮人墊上一點,不會遭報應的。
”
反正不是一點錢也沒花,從父母手裡白白地得到的财産嗎?在仲根的腦子裡,存在着這種想法,所以他說的話聽起來有點太強求了。
野崎緊緊地閉着嘴,闆起了臉。
于是,仲根連忙慌慌張張地改換了話題。
“田村最近怎麼樣?”
他提起了他們共同的朋友。
“不知道!”
野崎的情緒好像是受到了傷害,很粗魯地答道,并不時地偷觑仲根的表情。
有錢人一旦有窮人來訪,就覺得自己的财産會被奪走似的,好像就會變成這副樣子。
兩人很尴尬地沉默一會兒之後,野崎闆着臉問了起來:
“你,是為了什麼事才來的?”
“不,也沒有什麼别的事情。
”
仲根連自己都覺得寒伧,苦笑着。
“其實,昨天晚上,在街上,我看見了你。
”
“嘿——是幾點?”
“大概是九點之前吧,在縣公路旁的快餐店那個地方,你開車去的吧?”
“……”
那一帶有很多供男女尋歡作樂的旅館,野崎他們似乎剛從那裡享受後出來。
“汽車裡坐着一位穿紅色衣服的美人,可不同一般啊。
”
“哪有這種事?”
“好了,好了,我是不會對你太太說三道四的。
好漢不食言,其實我也做過那種事嘛,弄不好,可是要出大亂子的呀。
哈哈哈。
”
“隻不過是一個熟人。
”
對方如果生起氣來,開口否認的話,相反地,這邊就越發想繼續挖苦、耍笑。
“不對,不對,這當然一定是熟人啦。
不過……可不僅僅隻是一個熟人啊,關系可是相當的深……她很漂亮啊。
”
“你看見她啦?”
“對,對,隔着玻璃窗看見的。
那麼漂亮的人,好像隻要看一眼,無意識之中也會印在腦海裡的。
今天早晨,我做了一個夢,就夢見她了。
”
“是什麼夢?”
“可不是什麼好夢……”
仲根吞吞吐吐地說。
那個身穿紅色衣裳的女人和野崎到底是什麼關系,仲根也不清楚。
大概是非同尋常……可是,就算說的是夢裡的話,如果說那女人被殺死了,好不好呢?
“你說不是什麼好夢,那是什麼樣的夢呢?”
“我也曾為女人傷透腦筋啊,所以,這種印象還一直留在心裡的什麼地方。
”
“哦?”
“是殺死一個女人的夢。
用鐵絲緊緊的勒住脖子……嘻嘻嘻,真令人不寒而栗呀。
那女人的白眼球一瞬間就向上翻,無論我用手怎麼樣去合,也合不上她的眼睛。
”
“然後呢?”
“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挖了一個坑,把她給埋掉了。
可是呢,無論怎麼埋,她的臉總是又從土中冒出來。
快把我吓死了。
真不知道那些殺人的家夥是什麼心情,我可殺不了人。
哈哈哈。
”
“你經常做這樣的夢嗎?”
“不一一這是頭一回。
是不是得去找個算卦先生算算夢?說不定這對我來說是個意外的好的預兆。
”
“算夢?算不準的。
”
“誰知道呢!我認識一個算卦先生,他說這個月的十三号,我會做個奇怪的夢,一下子就被說中了。
”
“準了,又能怎麼樣呢?”
“不知道。
據他說是金運大吉,會有意想不到的人借給我錢,還說是南面的方位好。
”
仲根故意地笑了笑。
暗示“說的就是你”。
可是不知對方是怎麼想的,眼角的魚尾紋在跳。
仲根看了看手表,已經二點了,該離開這裡了,于是他改變了話題。
“院子裡的活幹完了?”
“唉?嗯、是啊。
”
“哦,我現在得去小田原,明、後天有時間,我再來。
錢的事,你先考慮考慮好不好?我可是在說真話。
”
“錢?”
“拜托啦!就給我點方便吧。
”
“你需要多少?”
“暫借一千萬……,
“這樣就可以了嗎”?
“說實話,三千萬左右……最好。
”
好歹總算有了一線希望。
不,不會進展得如此順利的。
等一等,按照那個卦,應該是運氣上升,萬事好轉的……
“總之,明天我再來一次,和你商量商量,你就先考慮考慮吧。
”
仲根多少像是在威脅似的,加重了語氣。
“等,等一下,你是要去小田原嗎?那好,你再坐一會吧!我也正好要出去,順便可以開車送送你。
”
野崎急急忙忙站了起來。
如果能開車送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
借錢的事也許還可以在車裡好好說一說。
豪華的外國車坐起來也肯定舒服得很。
昨晚仲根在那小客棧的被窩裡沒有怎麼睡好。
他喝了一杯野崎端來的咖啡,莫名其妙地犯起困來。
過去的那座西式住宅、好星蔔的老太太、灰溜溜的借錢之旅、紅衣女人、野崎的臉,多種多樣亂七八糟的形象浮現在夢寐之中。
仲根不知怎的又感到了恐怖,想叫又叫不出聲,意識空白,逐漸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那一天,野崎貞雄又一次換上了工作服,動手侍弄起庭院來。
他把已經凝固了的金魚池的水泥又一次扒掉,所以還必須再重新抹上。
在什麼地方看見了?對這家夥可不能麻痹大意。
是夢裡的話什麼的,盡胡說八道——如果是在汽車裡往這裡運的時候被看見了,那沒有辦法,但是,他連用鐵絲勒住脖子,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挖了一個坑都知道……
那種低聲下氣的微笑是什麼意思!強加于人,借錢的口氣又是怎麼回事!暫時一千萬,說真話是三幹萬日元,如果讓他嘗到了甜頭,誰知道他還會再要多少呢?
偶然回來看看什麼的,他也真會說如此露骨的假話,打一開始就是打算來敲竹杠的。
“明天再來,先好好考慮考慮”。
不正是這号人的手法嗎?話說得那麼鄭重其事的,反而讓人更害怕。
壞苗頭趁早除掉的好,趁還沒有洩露給别的什麼人……
“咳!咳!”
野崎擦去頭上的汗。
被無聊的女人糾纏上,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好不容易才把她處理掉,剛松了一口氣,誰能想到那個現場被仲根看見了……
不過,他也已經解決了。
隻是要挖一個比埋那個女人更大些的坑,一旦進入初夏,日子也就長了,到太陽落山時,大概工程就可以結束。
“說什麼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這小子也真夠會說話的。
”
野崎一邊嘴裡嘟嘟嚷嚷,一邊把鐵鍬的土一鍁、一鍁、又一鍁倒入深深的坑裡。
9.阿梶的墓碑
“三津”是個連出租車的司機也不知道的小旅館。
我在大阪結束講演後,如果随即乘坐就近的新幹線,完全可以返回東京。
可是,難得來一次關西,就這樣當天回去也怪可惜的。
當時正值晚春。
聽說在磋峨野有一個古老的、而且是挺不錯的旅店。
于是就在京都下了車。
門燈照射着用毛筆寫的旅店的名字。
在門口有一個木刻的招牌,上面用行書雕刻着“三津”。
這名字起得真妙。
哩,對了,過去曾經一時稱大阪、堺、京都為三津。
是鎌倉時期?或是室町時期?如果是這樣,這裡也許确實是起源很久的宿店。
這招牌也仿佛是在傳達着它的這一名份,顯得十分陳舊。
“有人嗎?”
“歡迎光臨。
”
頭發半白的老闆答道。
大概是因為我到達的太晚吧,賬房、走廊、整個旅店都靜悄悄的。
除我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住客?
“已經用過餐了嗎?”
“唉,吃過了。
”
“那就去洗個澡,請早些休息吧。
”
我洗了澡,喝了瓶啤酒,可離睡覺的時間還有點太早。
于是,從旅行包裡取出文具盒和稿紙,開始寫起了随筆。
可是,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左思右想仍然無濟于事。
我獨自一人呆呆地沉浸在這寂靜的夜晚,模模糊糊地望着稿紙。
文字、斷斷續續的句子散亂地浮現在眼前。
過去發生的事情和想像的事情微妙地在腦海中交織在一起,漸漸地便難于區分什麼是現實、什麼是想像。
有時,幻聽幻視預示着精神也許處于崩潰的邊沿。
記得我曾聽到微微的鐘聲。
這鐘聲是從哪兒發出的呢?是夜半的信号?
拉開桌前的障子,是一個黑咕籠咚的窄窄走廊。
走廊那邊有木闆套窗。
打開套窗又是一個細小的走廊,一直連接着陰郁濃黑的院子。
在一塊大的鋪路石上,整整齊齊地放着一雙院内穿的木屐。
是呀!去散一下步不好嗎?
它仿佛是在這樣對我說。
被夜間的冷空氣吹得潮乎乎的木屐,穿起來感覺非常舒服。
鋪路石的表面上有些凸凹,我搖晃着身子,踏上了鋪在杜鵑花中的小路。
月亮泛着白色的光。
剛剛凋謝的杜鵑花,在月亮的照耀下,好似飄撒着無數的紙屑。
繁茂的葉子也格外茂密。
這裡并不是收拾得很周到的院落。
從外邊的走廊下來的時候,還以為這院子不過就二三十坪那麼大,可順着庭院點景石往前走,發現小路複雜地彎曲着,而且進深非常大。
還可以聽到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流水
在一棵粗大的衫樹前,道路分為兩條。
一條通向大門、另一條像是迂回到後面的山腳下。
起初,我朝大門的方向走了一兩步,可是這邊似乎路過客室的附近,怕打擾其他的客人,于是我選擇了前往小山邊的道路。
鋪路石沒有了。
路面上生長着稀疏的矮草,路旁有一口古井、一座倒塌的小倉庫,還有一個幹涸的小水池遺迹。
撲達、撲達、撲達,是在熟睡中被驚醒了嗎?兩隻小鳥掠過灌木叢的上空飛去。
之後,又是一片深深的寂靜。
在小山石旁,以一棵大大的山茶樹為标記,就在樹根的附近,立着一塊象是在行禮似的稍微往前傾斜的墓碑。
上面嚴嚴實實地被青苔覆蓋了一層,很難看清表面的文字。
背面,隻有一塊稀稀拉拉的地方,借助月光、歪着頭勉強地看到用平假名寫的“梶”。
是人的名字嗎?
是女人的墳嗎?
如果是古代的女人,“俗名梶女”也可能存在過吧。
再往前走已經沒有了路。
在這夜深人靜之中,也沒有什麼特别好看的風景,夜間的散步就到此為止吧。
我一邊聽着木屐撞擊地面的聲響,一邊往回走,沿着剛才走過的小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微微發黃的光線潔白的稿紙壁龛中的小花瓶暄騰柔軟、點綴着淡紫色花的被褥。
但是,我一點也沒有困意。
老大無成,白活了這麼多年。
一外出旅行,就開始有些興奮,一般來說,夜間都會睡不着。
讀了一會兒随身攜帶的《泉鏡花的短篇集》,可馬上就覺得不耐煩起來。
把稿紙放在枕邊、坐在床上又開始了寫作。
說不定,也許就這樣會到天明。
如果是這樣,倒是無所謂。
明天,就在新幹線上睡覺沒什麼不好,隻要工作能有所進展,徹夜也無所謂。
若是困了,就這樣睡下也行。
寂靜之中,隻聽到筆尖的唰唰聲。
就在這聲音中斷之時,聽到有人的腳步聲。
是客人在這時間回來了嗎?
我隐隐約約地這樣想着。
可聲音好像并不出自房間裡,好像從院子裡傳來的。
這人走近木闆套窗,悄悄地望了望房間裡的動靜,然後又遠去了。
我站起身,看了看障子的外邊。
木闆窗不知為何是半開半合,透過黑暗,看見樹陰下有一個人影。
“還沒有休息嗎?”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人影僅僅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模模糊糊的,一點也看不清樣子。
“沒有。
”
“是在工作嗎?”
“唉,也算是吧。
”
“月亮,可真漂亮啊!”
月亮仿佛聽到了她的誇獎,又增加了一層光芒。
脫到哪裡去了呢?我沒有找到木屐。
無可奈何地伸出頭。
“多靜啊。
”
“我們這裡,最值得驕傲的也隻有靜。
先生真了不起,徹夜地工作。
請用點夜宵好嗎?”
聽到她這樣說。
喔,明白了。
女主人是納悶這裡露出的燈光,前來看究竟的。
“不,不要了。
也不知能不能幹到天明……”
“是嘛,您有什麼事就叫我好了。
”
“嗯,謝謝。
”
在這邊不休息的時候,老闆娘也不休息嗎?
“那個……”
我看着拖拉着白色往後院移動的女人的身影,叫住了她。
“有什麼事嗎?”
“剛才,我在院子裡散了步。
”
“是嗎?”
“這裡離山真近。
”
“山要是塌了,可怎麼辦吧。
”
“在後邊有一個墳墓吧。
”
“唉。
”
“是誰的墳?”
我倒不是對墳墓的由來感興趣,而是想和她多聊一會兒天。
她僅僅是白色的身影,仍然看不見樣子。
從她的聲音來推測,她大概有三十四五歲。
皎潔的服裝般配和服的女人,美麗、文雅的表情……
“是阿梶的墳墓。
”
盡管看不見她的表情,可從這聲音中知道她非常的嚴肅。
“阿梶?是誰呀?”
到底是女人的墳墓,我猜對了。
大概墓碑上還寫着“俗名梶”吧
“是‘藤十郎之戀’的阿梶。
”
“菊池寬的?”
“是的。
”
“是真的嗎?”
腦海中閃現出各種各樣的想法。
這是實話嗎?阿棍是實際存在過的人物嗎?即使如此那是什麼時期的故事?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嗎?坂田藤十郎是和近松門左衛門同一時期的演員……所以大概是元祿時期吧。
如果是元祿……大約在一千七百年前左右?
哇——真吓人。
竟然是那麼古老的墳墓。
咦!在泉嶽寺,還遺留着赤穗義士的墳墓……那也是同一時代的吧?
“您知道阿梶嗎?”
“唉,知道。
過去,我曾演過戲。
”
“您曾經是演員哪?”
“不,也不過是比學生演的戲劇略好一些。
那時,班裡有一個戲裝店的女兒,這樣,我們就試着對曆史劇進行了挑戰,邊看邊模仿地演出過。
”
“噢,那您肯定是知道的了。
”
“嗯,還沒有忘。
那個阿梶就是這裡的祖先嗎?”
“我也不太清楚,隻是聽說那是戲劇“藤十郎之戀”的阿梶說是她的墳。
”
“喔——,那個戲倒是不錯。
”
“是嗎?”
她稍微頓了一下,又接着說:
“瞧!怎麼說好呢?男人無論何時總是很殘酷地對待婦女。
”
腔調好像在警告什麼。
“藤十郎之戀”的主題,的确是這樣的。
這也根據人吧。
”
嘻嘻嘻。
”
她笑了起來。
“寫小說的先生和藤十郎一祥,對待婦女非常冷淡。
所以,事過以後就寫出來,這怎麼能行呢!”
“……”
話的内容轉到了意想不到的境地。
我雖然感到有些費解,既然對方把話說到了這裡,就想再問問她。
“女方大概認為是被出賣了吧?”
“什麼?”
“就是說……那個,怎麼說呢?在那一天那個時候,兩個人豁出了性命,真真實實地進行了戀愛。
可是,事過不久,男方把此事詳詳細細地寫成了劇本,搬上了舞台,或者是寫成了小說……”
“是啊,這是多麼傷心的事。
讓人感到:這個人,打一開始就沒安好心……”
“你好像經過這樣的事。
”
“嗯,不是,沒有。
隻是覺得大概就是這樣吧。
真對不起,打擾了您的工作。
好了,晚安,如果有什麼事……”
人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又問了她一聲,可是沒有回答。
怎麼回事呢?
我在黑暗中,回想起那遙遠的記憶。
回味“藤十郎之戀”的梗概并不難——。
元祿時期,著名演員坂田藤十郎,面臨着自己表演藝術的極限,十分苦悶。
可是,江戶的著名演員中村七三郎,在這種時候,在同一個京都的舞台,因演出“傾城淺間獄”而受到衆人的歡迎。
大衆的心常常動不動就會發生變化。
人們甩掉落十郎,開始傾向于七三郎。
眼看一直戴在藤十郎頭上的這項總藝頭的美稱就會被奪走。
然而,藤十郎苦惱的原因,并不隻是像這樣表面上的事情。
七三郎演的“傾城淺間獄”,是古典滑稽劇的狂言。
是展現嫖客在花街柳巷的行為,以及表現浪子虛榮心的戲劇。
對曾被稱贊為天下無雙的藤十郎來說,在他的所在地,讓江戶的演員七三郎演同樣的嫖客,而且京城裡的評價是:
“藤十郎的嫖客當然是非常出色的。
隻是,我們已經看過無數次,已經滿足了。
與此相比,七三郎演的嫖客在京城是第一次的“狂言”。
他又和京城的表演豔情的戲劇師不同,柔中帶剛,實在是了不起的名藝人。
”
他聽了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是恥辱。
但是,藤十郎自身,掏出心裡話來說,這時,他本身也已經對自己的嫖客演技感到厭倦。
總是扮演同樣的角色,總是對嬌聲嬌氣的美女說同樣的台詞。
對此,他本身已經隐隐約約地開始有所不安。
這樣下去,非常危險。
如果找不出新的趨向……
七三郎并不是故人,自己本身的演技陷入了絕境這才是真正的大敵。
在這骨節眼上,作為彌生狂言的腳本,從近松門左衛門那裡送來了“裱糊匠昔曆”劇本。
這是門左衛門在接受到藤十郎死氣百賴的強求後,把現實的事件作為題材特意為他寫的野心作。
對這一事件,京城的大衆記憶猶新。
這是一起京都室町的裱糊匠的老婆和茂右衛門通奸、在粟田口被處死的事件。
模仿這一事件而創作的狂言,和以往被演得興高采烈的嫖客大不相同。
是舍命相愛的戲劇。
一一能演好嗎?
藤十郎忐忑不安。
作為名演員之常情,如果僅僅是玩耍女人,從一踏上舞台開始,已經演過的次數,像天上的星星數不清,不知道認識過多少女人,不知道感動過多少女人的心。
然而,要說是像偷竊别人的妻予那樣的不道德的愛情角色,藤十郎從來還沒有接近過。
如果就這樣虛張聲勢、硬演私通夫的驚人粉戲,萬一失敗了……如果和以往演過的、平常的藤十郎沒有任何的變化,京都的人會怎麼說呢?
大概他們會在此看穿藤十郎的藝術境界,馬上就會有像這樣的議論流傳:“你看,壞了不是。
藤十郎連真實的戀愛都演不了。
”這可受不了,太可怕!。
無論如何,這次的演技絕不能僅僅停留在隻把藝妓改變成人妻的這點變化上。
一定要演出豁出性命似的、真實的藝術。
在劇場附近附設的茶室裡,焦頭爛額、不知所措的藤十郎,發現這個茶室的老闆娘偶然地進來,靈機一動,打起了主意。
老闆娘叫阿梶,年幼時就是有名的美人。
和藤十郎從小就認識。
“阿梶,稍微過來一下,想對你說件事情,再近一點!”
阿梶感到有所不安。
可是,藤十郎不管三七二十一,單刀直入地開始追求。
“我從認識你時起,一見鐘情就愛上了你。
始終想着隻要有機會,一定向你求愛。
可是,我窮為未成年之學徒,師傅的管教十分嚴厲,雖然時刻在心,卻身不由己。
後來,你結了婚,我仍然是朝思墓想。
這樣不是人間之正路,即使我極力地抑制自己的心情,也阻止不住這凡夫的思想。
隻要聽到有人提起你,就能看到你的面容。
二十年以來,連一天也沒有忘記過。
”
他花言巧語地進行糾纏,然而,眼神卻殘酷地觀察着阿梶的表情、動作……
阿梶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泣不成聲。
童年時的朋友一一從未仇視過的男人,如今,在這個時候,向自己述說這樣的自白……
在這緊迫關頭,終于,阿梶吐出了痛苦之言。
“藤先生,您剛才講的話可都是真心嗎?”
“還能會不是嗎?我能開玩笑嗎?向别人的妻子求愛,這可是豁出性命的戀愛。
”
阿梶噗地吹滅燈籠,一陣可怕的躊躇和沉默。
藤十郎站起身,走向阿梶。
熱血漲滿全身的阿梶,不惜一死,準備迎接這即将發生的一切。
可是……,藤十郎走到阿梶跟前擦身而過。
打開障子,又關上障子。
藤十即的腳步聲遠去。
就這樣結束了,這就完了。
“藤先生!藤先生!”
阿梶發瘋似的叫喊,可藤十郎一去不複返。
幾天之後,“彌生狂言”開了幕。
藤十郎的“裱糊匠昔曆”演得是維妙維肖,獲得了整個京都的好評。
連日來是場場滿員的大盛況。
曾經也有過像這樣的議論:藤十郎因這次狂言演技而苦惱的結果,使得他對那裡的茶屋老闆娘進行了假戀愛。
從而幫助他解決了私通夫的心境和動作等。
但這是真是假無人知曉。
在對他演技的評價越來越高之時,阿梶在藤十郎的後台自殺。
這就是“藤十郎之戀”的戲劇。
這些是真人實事嗎?
我記起這樣的一件事:
作者——菊池寬,是以有關對藤十郎技藝研究談話的記錄中的一段插曲為線索,寫的這篇作品。
按理說應該有這樣的事情。
假如是這樣,阿梶也是實在的人物吧。
如果是實在的人物,其墳墓也許會悄悄地遺留在什麼地方。
我許久、許久、默默地以沉重的心情,回想了那遙遠的女人的悲慘遭遇。
同時,還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扮演阿梶的是桂子。
由于戲劇的賣座很糟糕,為了填補用于舞台裝置費用上的支出,記得一直到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内都很辛苦。
本來就是業餘劇團,也沒有演好節目吧。
“藤十郎,真不應該。
不可饒恕!”
桂子的本性誠實、認真,是個格守道德的信奉者。
她努着嘴責難道。
那個戲劇就是為了讓這樣去想而寫的。
“是嗎?”
“當然啦。
”
“不過,由于辜負了她的一片真心實意。
你,就用這種不可原諒的心去扮演就行。
”
我作為演員,對劇中的女主人公進行了徹底的,不亞于他人的心理分析。
從根本上來說,我對桂子的意見并沒有大的異議。
在這個世上,沒有比兩顆相愛的心更珍貴的東西。
如果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利用它的話,作為人,還有比這更難寬恕的行為嗎?尚且年輕的我,也是這樣想的。
随着歲月的流逝,桂子随随便便地結了婚,生了一個孩子。
隻是好象不是幸福的結合。
在一次邂逅時,我們出乎意料地在一起過了一夜。
不,即使說出乎意料,聽起來也像是對靈魂的微妙之處的辯解。
在我們各自的心裡,是什麼呢?既沒有“意料”的成份,也不存在男女之間正好像那樣可以偶然支配的地方。
“兩年前,我母親死了。
去年年底我父親也死了。
”
“我一點也不知道。
”
“目前,可以真正讓我得到安樂、養神的地方,哪裡也不存在了。
嘻嘻嘻。
所謂活着,真凄涼。
”
“人生也就是這樣啊。
”
她這樣把話說了一半,又睡着了。
桂子的表現有些反常。
她的家是水泥制房子。
丈夫輕易不回來。
牆壁上沾染了一片大的污迹。
我原以為桂子要比現在過得好。
可——,昏暗的房間仿佛暗示着這裡居住着的人們的陰郁心情。
“過去真是快樂。
學生時期……”
“以後還長着呢。
”
“所以才不好辦。
”
這天的夜晚,像結了冰似的寒冷。
窗戶被風吹得咔達咔達直響。
時常還可以聽到喔—、喔—的風聲。
隻有玻璃窗最上面的一個框鑲的是透明玻璃。
月光從這裡射進房間。
月亮還沒有圓,看起來很窄。
房間裡隻有微弱的光線。
可桂子的表情、身體的特征,一切的一切卻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這是不是因為我在内心的什麼地方凝視了她才會有這樣的結果?談話中斷了,我們倆闆起了面孔。
桂子的身體從開始發生變化到完全失控的樣子就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
在她逐漸地燃燒之時,那種細微、柔軟的動作,從咽喉中散發出的細小吭聲,晃悠的肩膀,一個個的畫面,極其突出的特征,鮮明地印在了我的胸中。
桂子為何那天夜裡和我擁抱在一起?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我們不得不反複地把身子結合成一體?她完全可以毫無保留地向我訴說她的一切。
她也不可能會是心中無數,才有那樣的沖動。
雖然用語言難于表達。
可心心相印,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