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
他和她經人介紹雙方彼此相中談了三個多月戀愛,他竟沒認出更沒想到她是他的小學同學,而且曾同過課桌!
有一天她也像那個秃頂似的,用拇指和食指細膩的指肚輕輕撚他耳垂兒,喁喁地說:“大耳垂兒,你是個缺乏情感細胞的人!”
“你怎麼知道我小學時的綽号?”
他當時的訝異,并不亞于秃頂叫他“大耳垂兒”時的程度……
妻子肯定能幫他回憶起那個秃頂是他小學的哪一個同學……
他不知對方是什麼時候以及是怎樣離開他的。
更不知以後究竟應該到所有的大學還是到所有的中學去尋找對方。
大學……他媽的,本市的五所大學,除了校址在市内的商學院和師範學院分院,另外三所校址在郊區的大學,已斷裂在大陸架上了。
連同他那任名譽校長的嶽父一家……
他在心裡為秃頂祈禱着。
祈禱秃頂一家也平安無事。
一路不見人和任何車輛行駛。
司機将車開得很慢。
車輪在某些路段卻還是空轉打滑,如同在冰上一樣。
路面上的一層膠狀的東西,凝固了,闆結了。
被大雨沖過後,在路燈的照耀下,閃着鲸魚皮那種顔色的光。
“市長……”
“嗯?”
“可以問您個問題嗎?”
“問吧。
”
“咱們到了日本之後,往長了看……将來算怎麼回事兒啊?”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您想啊,那還用我挑明了麼?”
“你不挑明了,我不明白。
”
“那好,我幹脆挑明了——咱們這座城市,仍算中國的呀,還是……順水兒推舟,禮讓給人家日本得了?”
口吻聽來是試探性的,詢問式的,但個人意願之傾向,在每句話,乃至每句話後的标點語氣中,表達得既巧妙又露骨。
“禮讓?這也不是我個人說發揚風格就發揚風格的事!你現在就開始想這個問題,我看想得太早了點兒。
也想得太遠了點兒。
聽着,從現在起,不許胡思亂想,也不許四處胡說八道!”
小司機緘口不言了。
隔了沒五分鐘,管束不住自己的舌頭,又嘟嘟哝哝地說:“算了!我就知道,問你也白問!你們這些當官的呀,你們永遠沒法兒和老百姓想到一塊兒去了!”
“老百姓怎麼想?”
“怎麼想?哼,反正跟你們想的不一樣!你們是這個國家的既得利益者!可老百姓指望什麼?先指望的是2000年,現在心早涼了。
寒了!再讓老百姓指望2020年呀?屁!傻瓜蛋才指望!千載難逢的這麼一次機會,你們要是敢把它斷送了,本市的老百姓絕不答應!不信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語勢咄咄逼人。
一股沖天怨氣,彌漫在每句話之間,結構成為一篇口頭的《白皮書》,帶有私人關系所無法調和也并不打算借以調和的最後通牒的意味。
“住口!”
市長惱怒了。
那一種惱怒宣告了一種強硬的威嚴。
那一種威嚴乃是他今天曾一度覺得喪失了,而此刻悟到必須重新尋找回來緊緊抓住的東西。
也同時宣告了一種立場和态度——是可忍,孰不可忍?僅僅兩個字,将市長自己,也将對方從剛才那種體現着溫情的相互關懷的私人關系中徹底分開。
“太放肆了!”
市長又說一句。
在對方聽來,這一句所包含的惱怒,已然超出了語言本身所能負載的限度。
好比是一顆霰彈,随着火藥噴出的無數看不見的鐵丸,像台球案上被勁擊一杆的台球,在車内的有限空間四撞反彈。
小司機感到,剛才他和市長是坐在跷跷闆的兩端。
而那跷跷闆就是一位市長和他的專車司機之間可以一時忽略也曾一時忽略彼此身份後的私人關系。
你起我落,并不算冒犯。
卻被“住口”兩個字一下子抛離了翹闆,抛上了半空。
而“太放肆了”四個字,連使他歸落的機會都翻臉予以剝奪了。
他猛刹車,轉過身來。
市長被慣性所驅,向前一傾,幾乎和他臉撞臉。
“你說什麼?”
半明半暗之中,小司機兩眼瞪得閃閃發光,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
“我說你太放肆了。
”
市長語調冷冰冰地回答。
他感到對方簡直把他降到了等同于一個街頭小痞的地步。
如果說這一點仍是他的涵養他的自尊所能容忍的,那麼對方終于使他惱怒了的那番話所預示的某種巨大的趨勢,才是他不肯表示退讓不肯表示和解的主因。
它使他警覺。
而且……使他從内心裡懼怕。
這一種懼怕遠甚于他對鷗鳥和依然可能沉沒這座城市的大海的懼怕。
他的惱怒其實也是對自己内心裡的懼怕的抗争。
他認為如果他妥協于眼前這個給他開車的小司機,再不可能具有不向許許多多抱着同樣想法的人妥協之勇氣。
他們究竟有多少?他不得而知,卻絲毫也不懷疑他們必定許許多多許許多多。
向他們的想法所氤氲一片的某種将要形成也許已經形成了的巨大趨勢妥協,他明白,那是他根本辦不到的。
是的,他明白他根本辦不到。
一旦對峙于他們,他想,他必将是一個可悲的沒有退路的人。
他的惱怒也緣于他對自己這一似乎注定了的悲劇角色的敏感,以及擺脫不了扮演者的行頭的強烈的卻又是無奈的逆反。
他的這麼複雜的内心活動,不是給他開車的這個年輕人所能全部洞悉的。
試探是希望的主動形式。
年輕人認為和這位還可以說幾句心裡話的市長從此已無話可說。
“如果你,或者别人,不管誰,膽敢用你剛才那番話煽動市民,我絕不客氣!你給我牢牢記住這一點!”
市長企圖通過警告将對方鎖在自己的立場上。
“少來這套!”
對方立即證明對他這位市長的徹底反叛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市長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滾下去!”
市長默默打開車門,下了車,“嘭”的一聲将車門重重關上。
忽然他感到了恥辱,又打開車門,對變得六親不認的小司機說:“應該滾下去的是你!我自己也會開。
用不着你了!永遠用不着你了!”
“您别謙虛。
”小司機冷冷一笑,“滾的還是您好!”“呼”的一聲,将車朝前開出老遠。
市長被車帶得摔倒在地。
他剛爬起,小司機也從車上下來了。
“聽着,你不就是個市長麼?就算你能擋山擋水,你還能擋住人心不成?到了日本,老子先把這車賣了!開不了車,刷盤子洗碗每月也能掙它幾十萬日元!你全世界調查調查,哪個國家給市長開車的司機,每個月才合三十來元美金!”
對方說罷,鑽入車裡。
“你敢!”
對方從車窗探出頭,大聲回答:“您說對啦,我當然敢。
可到時候,您敢麼?”
乘坐權屬于市長的轎車,像一條也由于某種原因生了氣的大狗,左沖右突一陣,調轉頭,直奔他而來。
他慌忙一躍,站到人行道上。
它從他身邊駛過,瞬間遠去。
尾燈仿佛一雙分得很開的紅眼睛,在沉沉深夜之中似乎不懷好意地注視着他,很快消失在十字路口……
刹那間他感到從未體驗過的孤單。
他覺得每一個樓洞每一個街角,都埋伏着一些幽靈似的。
它們正窺探着他,準備随時發一聲喊,全體沖出,将他擄到什麼陰森可怕的地方。
他覺得周圍鬼氣拂拂。
空氣中那種如同散發于荒冢般的腐腥味兒,使他不由得掏出手絹捂住鼻子和嘴。
“誰?”——一陣似有似無的窸窸窣窣的細碎的響聲,使他不禁大喝一聲。
再側耳聆聽,萬籁俱寂。
他像一隻陷入獵犬包圍的獅子,不安而又憤怒,想要發出威吼,卻不知應該朝向何方。
他一步步本能地退入到路燈光所照不到的高樓的暗影裡。
他覺得隻有将自己隐蔽在黑暗之中才是安全的。
他在一個樓洞内靜立一會兒,恐懼感漸漸減少,鎮定下來。
進而他因了自己的恐懼很覺羞恥——你他媽的不是聽外婆講過一個鬼的故事就不敢出門的小女孩,你他媽的是市長呀!沒有人企圖把你怎麼樣。
你究竟怕的什麼呢?你不是剛才還親眼看到人們如何欣喜若狂載歌載舞的麼?日本……漂向日本難道不比沉沒好一千倍麼?你為什麼不能不可以利用這一點凝聚起全市人呢?而你是有這樣的責任的……
一種自信使他的心理徐徐松弛了。
于是他向前邁出了一步。
但一聲刺耳的銳叫吓得他魂不附體。
他踩到什麼活物的身上了。
那活物一口咬住他的腳腕。
并且咬住就不松口。
他以為是一隻貓。
從叫聲聽來像一隻貓。
他擡起腳甩甩腿,沒擺脫它。
一陣用鐵鉗擰肉般的疼痛使他自己也忍不住叫了起來……
他拖着它離開樓洞,從高樓的暗影裡轉移到路燈的光照下。
這時他才看清楚那東西不是一隻貓,而是一隻鷗。
他無奈隻得蹲下去對付它。
不知為什麼,他對這一隻在大規模的消滅行動後依然苟活着的鷗,竟産生了一種仁慈的憐憫之心。
盡管它的利喙鉗住他的腳腕不放松。
他覺得上帝在夜空中正朝下監視着他,看他怎樣對待這一隻僥幸苟活着的孤立無援的鷗,并正考慮着是否恕免他殺生如麻的深孽大罪……
于是他伸出雙手抱它,并打算撫愛它。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不會傷害你,絕不會……”
他喃喃着,就好像小女孩兒們對自己不留神踩了一腳的小狗小貓說話一樣。
語調中有一種歉意。
他以為這樣就會使那隻鷗松口。
然而他剛剛抱住它,還沒有愛撫它一下,立刻就放開了雙手。
因為那一抱他的雙手感覺它沒有了腳爪。
非但沒有了腳爪,連腿也沒有了!着地的是它的整個腹部。
一種膠狀的東西粘住他十指。
他聯想到了雨後凝固和闆結在路面上的鲸魚皮似的東西。
他明白粘住他十指的正是這一隻鷗的腳爪和腿所蝕化成的東西。
他感到一陣惡心,幾乎嘔吐。
他已不可能愛撫這一隻鷗。
厭惡使他心裡産生了強烈的憎恨。
何況那一種用鐵鉗擰皮肉般的疼痛,加劇了他對它的憎恨。
他的仁慈他的憐憫,被憎恨徹底抵消。
即使真有上帝,上帝真的就在夜空監視着他,他也對它愛撫不起來了。
他做不到了。
然而他仍不願傷害這一隻僥幸苟活着卻注定活不了多久便會死掉的鷗。
這倒不是出于善,而是出于厭惡,如同一個潔癖之人由于厭惡跨過一條毛毛蟲而不願踩死它。
它注定活不了多久便會死掉,他又何必弄死它呢?
于是他用雙手掰它的銳喙。
它仿佛一條水蛭牢牢吸在他的腳腕上。
它的銳喙緊緊鉗住他的皮肉。
分明的,它是一個對人充滿了仇恨的殘損不全的活物。
它的鉗喙帶有極大的替自身也替同類向人做最後的複仇的意味兒。
好比戰場上全軍覆沒奄奄待斃的一個士兵咬住了敵人的耳朵。
要麼将敵人的耳朵咬下來,要麼被敵人弄死。
這一隻鷗鉗住他不放的那一股狠勁兒,使它和他都别無選擇。
它的銳喙的邊沿是很鋒利的,非但沒有被他掰開,反而割破了他的手指。
他感到兩根手指是破了,并且出血了。
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吮了幾次,啐了幾口。
他怕它的喙帶有某種毒性,而毒性通過他的血液感染他的全身。
這種不得已的做法,又差點兒使他嘔吐……
在他看來,這一隻沒有了腳爪的被化學劑嚴重蝕傷的鷗,正鼓脹起來鼓脹起來。
他似乎覺得他血管裡的血,汩汩地注入它的身軀裡。
他感到它是一隻裱了羽毛的水囊。
它的容量足以将他全身的血液一幹二淨地吸過去而不會鼓脹破。
他感到似乎血管漸漸扁癟,而皮肉也開始漸漸萎縮。
一種拯救自己的意識使他根本不在乎采取什麼方式了。
于是他就地坐下。
這麼一來,鷗也就不再是被他的腳腕吊懸着,隻有尾部着地了。
它的整個腹部也隻能卧在地上了。
他将它擺放了一下,擺放在一個利于自己對付它或者更直接地說是弄死它的最佳位置。
然後他向四周看了看,企圖尋找到一塊磚頭什麼的。
四周沒有任何他可以使用的東西。
于是他脫下了自己的一隻皮鞋,将前端握在手裡,以釘了鐵掌的後跟,狠狠砸在鷗身上。
鷗的翅膀撲扇了一下,銳喙卻絲毫也沒有放松。
他又砸了一下,鷗的翅膀又撲扇了一下。
鷗的位置改變了。
他将它擺放如初,抓起鞋又開始砸它。
他不停地接連地砸,好像鐵匠在鐵砧上趁熱鍛一塊鐵,好像一隻大猩猩從容不迫地很有耐心地敲擊一個椰子。
鷗的翅膀不停地接連地撲扇着。
他感到有什麼東西星星點點地濺在自己臉上。
他見他的鞋跟開始粘帶起什麼。
然而他并未停止“工作”。
終于,鷗的翅膀不再撲扇了,一動也不動地伸展了開來。
鷗那肥碩的身軀不存在了。
水泥方磚的人行道上,是一片比鷗的身軀擴大幾倍的羽絮狀的東西,如同老太太補平的一片棉花。
鷗喙也張開了。
這一隻倔犟的鷗,竟未叫一聲!
他蹬上鞋,站了起來。
兩腿劈開不動的時間過長,已經麻了。
他搖晃一下,趕緊扶住一堵樓牆。
瞅着地上的片狀的古怪東西,他有些吃驚。
似乎難以相信那便是他剛剛完成的“傑作”,而且是用鞋後跟完成的!鷗的頸子這種情況下顯得長了許多。
起碼長了三分之一。
鷗喙張開的幅度很大。
他相信那是一隻鷗的喙所能張開的最大幅度了。
似一把張開到最大幅度,并且就那麼永遠地鏽住了的剪刀。
它伸展開的雙翅之羽梢撐着地,翅脊拱起,至死保持住了一種宛若在空中飛翔的優美姿态。
它的身軀所變成的那一片扁薄的羽絮狀的東西,好像一具剛剛糊完、有待剪修一番邊角的風筝。
似乎隻要經過修剪,那肯定會是一隻很漂亮很值得欣賞并一定能飛得很高很高的鷗形風筝……
腳腕的傷口挺深。
一塊皮肉幾乎被鷗喙鉗掉。
他将傷口使勁擠了一會兒,用手絹包好,辨認一下方向,抄近路匆匆往家走。
市委大院的鐵栅正門關嚴着。
門旁傳達室的燈卻還亮着。
他推推大門上的小門,小門已落了鎖。
從鐵栅的縫隙,他望見守門人伏在傳達室的桌上睡着。
他不想驚動那人。
他打算越門而入。
正當他攀上鐵門時,有人從後将他扯了下來。
“幹什麼?”
一聲嚴厲的喝問。
他轉過身,見一個穿風雨衣的人,雙手插在衣兜内,幾乎與他貼身而立。
領子翻起着。
對接的領角,掩住了那人的三分之一面孔。
盡管離得很近,他也看不出那人的實際年齡。
平頭,疏淡得幾乎不存在的眉毛,雄獅一樣大而威猛的鼻子,一雙雖小但是目光又犀利又陰森的眼睛。
這雙眼睛使人感到,你一旦引起了他的注意,你的麻煩就來了。
不管你是誰,在他對你毫無興趣或徹底消除某種懷疑之前,你休想輕易擺脫他,他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你。
市長立刻明白他是哪一類人中的一個了。
盡管自己不是冒充的市長,對那人也不禁表示出了應有的禮貌。
他雖沒有直接和他們遭際過,但他對他們的職業性格是不無了解的。
他不想因為忽略了應有的禮貌本可以在家裡卻在别處度過一夜。
“我是市長。
我要回家……”
“你經常這麼回家?”
“當然不。
你看守門的睡着了,我不願驚動他……”
“你倒挺替别人着想的……身份證。
”
“我……我一向不把身份證帶在身上……”
“或者,工作證什麼的也行。
總之你得出示一個證件之類的東西,讓我相信你是市長。
”
“這……我當然是有的……不過,一向我也不帶在身上……”
“那麼名片。
名片也可以。
”
“真抱歉,名片我也有……不過……”
他後退了一步。
他不習慣離一個人如此之近地接受盤問。
他這一舉動,使對方誤以為他企圖轉身而逃。
一隻有力的手猝然擒住了他的腕子。
“對不起,跟我走。
”
聲音沒高也沒低,始終那麼冷冷冰冰平平闆闆的,沒有任何語言意味兒,也就更談不上任何語調變化。
“别……同志别這樣,請千萬相信,我真的是市長……”他掙紮了一下,腕子沒能掙脫對方那隻有力的手,反而被擒得更緊了。
如同手铐。
“别逆着我,老老實實跟我走。
”
大院内,西北角,一片光被茂密的柳枝所篩,綽約可見。
市長朝那裡望了望,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排燈光所顯示的窗口,正是他家的客廳和他的家中辦公室的窗口。
他想象着他的妻子女兒,也許正相互依偎在客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