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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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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發上,眼巴巴地盼望着他回家。

     他苦笑起來。

     “走……” “要不,我們還是把守門的叫醒吧!他肯定認識我,會證明我真是市長的……”他以更加禮貌之至的語調商量。

     對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臉,沉吟,猶豫,考慮有無允許這一請求的必要…… “怎麼回事?” 彼此都不經意間,又一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走了過來,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個人也穿一件和那個人同樣的風雨衣。

    也将衣領翻起來,掩住了下巴和嘴。

    使他的話聽來像是直接從胸腔發出的。

     “他說他是市長,可他沒有任何證件能證明他是市長。

    他說他要回家,可他跳門……” 一道電筒光直射在市長臉上。

    市長被晃得閉上了眼睛,但沒有用手遮擋。

    以便人家對他的臉進行“鑒定”。

    一尺半長的電筒,不僅将光,而且将熱也一并奉獻給了市長。

    市長覺得臉上挺舒服的。

     “他是市長同志。

    ” 話說得很肯定。

     盡管閉着眼睛,市長也知道,或者更準确地說是感覺到直射在臉上的光,倏然像一條蛇似的縮入電筒裡去了。

    同時,那隻始終擒住他腕子的手立刻放開了。

     他緩緩睜眼,以為會看到對方惶恐和尴尬的表情。

     “市長同志,請原諒。

    ” 對方以機械的口吻說。

    仍是那麼一種不高不低,沒高也沒低,冷冷冰冰平平闆闆沒有任何語言意味更談不上任何語調變化的聲音。

     這使市長自己不免有些尴尬,搭讪着問:“同志們,你們是哪方面的?” “我們奉命保衛這座大院的安全。

    ” 後來者有意回避什麼似的作了回答。

    起碼使市長覺得他有意回避什麼。

    因為他等于根本沒有回答市長的話。

    但他那樣子,仿佛已經回答得很具體,包括市長想問而沒問的話,也完全回答了似的。

     “同志們辛苦了!” 市長一一握了握他們的手。

    不論他們是哪方面的,看來有一點是值得樂觀的,城市的一切神經都恢複了敏感并正在恢複着敏感。

    某些方面的人物開始努力挽回自己的職責形象。

    他所強調的事情悄悄進行着。

    他沒來得及強調的事情也正在進行。

    他覺得他像一張大蜘蛛網上的蜘蛛,隻要他還在,這張網便仍是一張網。

    他一時高興,分别拍了拍那兩個人的肩。

     “這是我們的責任。

    ” “市長同志辛苦了。

    ” 他們都微笑了。

    若他們不,他以為他們是不會笑的人。

     “那麼我……可以跳進去了?” “不,市長同志,應該把傳達室裡那家夥叫醒!” 他們中的一個說罷抓住兩根鐵栅用力搖撼。

    院門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

     “誰?” 守門人終于從傳達室踱出來。

     “市長!” 不待市長開口,他們中的另一個替市長回答。

     “誰?” 守門人又問一句。

     “你他媽聾啦,市長!” 電筒光射在守門人臉上。

     “别照,别照……”守門人背過身去,困頓地嘟哝,“不認清究竟是不是市長,我不會開門的……” 市長奪過電筒,将光射向自己的臉,按捺着性子說:“那就快轉過身來認認我!” 守門人朝他走近兩步,隔着鐵栅端詳他一會兒,不無自責地說:“真是您啊市長!您愛人跟我打過招呼,叮囑我給您留門。

    可我,以為您這麼晚就不會回來了呢?您怎麼沒坐車回來?司機離開這院兒時,告訴我是去接您的呀……” 守門人一邊唠唠叨叨,一邊渾身上下摸鑰匙。

    摸了半天一無所獲,又回傳達室去找。

     這時,門外已聚攏了十幾個人。

    十幾個穿同樣風雨衣的人。

    其中一個,是剪短發的女人。

    看來,風雨衣是他們今夜的統一标志。

     市長被這樣一些男人和顯然受過特殊格鬥訓練的女人圍着,心裡對這座城市的潛在的忐忑的警覺蕩然無存。

    他不再怕一幢幢新的或舊的樓房毗連在一起的陰影了。

    也不再怕那些仿佛隐蔽着幽靈的街口了。

    他甚至暗暗嘲笑起自己剛才十分可笑的膽怯來。

    受這樣一些随時出現的男人和女人的保衛,在這一座城市中,誰會比他更安全呢?他對這些男人和女人,也對部署此項任務的他們的上司,産生了由衷的感激…… 他想起兜裡還有半盒煙,掏出親熱地說:“同志們,誰會吸煙的話,請吸一支吧!” 都不接煙。

     有人向後退。

     “市長同志,可以提一個問題麼?” 猶猶豫豫的聲音,發自習慣了和大人物保持一定距離而向後退去的人之中。

     “請提吧!” 他很想吸一支,不,哪怕是吸上一口煙。

    在這麼一種絕對安全毫無任何恐懼心理糾纏自己的時刻從容地吸上一口煙,該是多麼惬意啊!然而沒人接他的煙,使他不願單獨吸,唯恐自己的誠意被視為當官的人表面的客氣而已,于是将煙揣入兜裡。

     “咱們真是向日本漂去麼?” “對。

    真是向日本漂去!我在電視中的講話,是負責的!” 他們都互相看了一陣。

     “那……到日本後,情況會怎麼樣呢?” “這個……這個問題嘛……” “我們在人家資本主義的門檻外邊繼續堅持搞社會主義,恐怕更不容易了吧?” “能不能争取一國兩制呢?比如像香港!” “市長同志,你認為呢?” “我嘛……我想……這個問題嘛……” 市長一時含糊而暧昧起來。

     “大家别提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市長同志今天夠辛苦的了!這又不是開記者招待會!都聚到這兒來幹什麼,你們該在哪兒,就到哪兒去!” 他們中的一個,喝止繼續提出什麼更使市長難以回答的問題。

     “沒關系,沒關系,有問題就提出來嘛!提出來好,利于我了解動态嘛……” 那人顯然是一個對這些男人和女人具有指揮職權的人。

    因為他的話一說完,他們都默不作聲了。

    市長既感激他替自己鋪墊了一級下台階,又羨慕他們對他的服從。

    如果全市人都能像他們服從他一樣服從自己,市長想,那麼自己就有理由回到家裡後安安穩穩睡一覺了。

     “市長同志,最後一個問題,您……” “住口!” 那個人猛地轉過身,一一掃視站在背後的幾個人,似乎找出某個他認為不夠服從他的人要就地槍決。

     “對不起市長同志,您看這鑰匙……唉,這一天,像在地獄裡走了一遭似的,暈頭轉向,什麼什麼事兒都不對勁兒了……” 守門人第二次從傳達室踱出來,急急忙忙的總算打開了小角門。

     “嗨,你要注意了!” 那個具有指揮職權的人,用一尺多長的電筒朝守門人一指,嚴厲地警告了一句。

    胳膊從栅欄之間伸了過去,電筒幾乎觸到守門人的鼻子。

     “注意,注意,我一定注意……”守門人閃避一旁,忽然生氣了,“你呵斥誰呀?老子不吃你這一套!市長還沒發火呢!怎麼輪也輪不到你呀!你算什麼東西?一邊去,你們都他媽一邊去!要不老子發一聲喊,便衣全把你們當壞人逮起來!些個跟班兒的催巴兒也狗仗人勢!” 他以為他們不過是陪市長回家的普通市委工作人員。

     “你!我教訓你!” 對方惱羞成怒,一貓腰欲從小角門跨進去實行教訓。

     “别這樣,别這樣,這樣不好……” 市長趕緊扯住他,自己趁機跨過了小角門。

     “他們就是……他們正是負責保衛咱們的,你多擔待些,多擔待些……” 市長又對守門人婉言相勸。

     “保衛咱們的?保衛你們的!保衛你的!我一個開門關門的,值得誰來保衛麼?你擔待是應該的,我高興就擔待,不高興不擔待……” 守門人嘴上雖不示弱,卻動作很麻利地将小角門鎖上。

    比打開它迅速多了。

     “我說同志呵,話也不能這麼講,保衛我的同時,不也保衛了你麼?” 市長感到守門人的話很逆耳,不說幾句什麼,不成個體統,也無複有尊嚴可言,于是說了幾句帶有批評意味的話。

    其主要目的,還不在于批評守門人,而在于一定要說給門外的人聽。

    他怕守門人的話,打擊了他們對今夜的使命那一種可嘉的責任感。

     守門人倒沒有再說什麼更加不恭的話搶白他頂撞他,卻也并無接受批評那點兒起碼的表示,伸了下腰,打了個無聲的哈欠,若無其事地踱着方步,慢慢悠悠踱入傳達室去了。

    市長隔着窗子看得真切,見他先閉了燈,然後打開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坐在椅子上,像看連續劇一樣,很投入地看起來。

    市長望見自己在那小小的電視屏幕上慷慨陳詞的樣子,并聽到了自己那經過高級音響技師技術處理的變異的聲音—— “一切都在搶修之中,指日便可恢複正常!我進一步告訴你們,我們的城市目前正在東海海域,更準确些說,是在北緯30度和東經125度之間,在大隅海峽的方位,正乘風破浪,向日本九州島漂去!時速估計三十海裡。

    也就是說,大約一個星期之後,我們的城市它将注定與日本某港埠城市靠攏!一切恐懼絕望的悲觀情緒和心理狀态,都是不必要的!一切類乎末日到來之說,都是沒有根據的!……” 雖然聽來底氣充沛,中氣飽滿,音色音質去粗存精,但也因變異而失真了。

    使他覺得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聲音。

    仿佛是哪一位專演正面大人物的話劇演員給他配的音。

    尤其使他驚訝不已的是他變異了的說話的速度,和每幾句話之間暴風驟雨般的掌聲和強攻勝利後般的歡呼聲。

    他記得他當時說得很急促,而且語調有些緊張。

    語句的間歇停頓,也并非恰到好處,技術處理不但使之恰到好處,簡直使之恰到妙處!沒有掌聲。

    根本沒有掌聲!也沒有歡呼聲,根本沒有!答案隻有一個——這一切都是那一級音響技師和那台從國外進口的電腦自控的播錄台的再創作。

    是改編!而且是在他到電視台之前,就預先做好了必要準備的。

    他在主持召開市人民代表大會和黨代會的時候,也沒有那麼持久的掌聲和那麼令人振奮的可言之曰亢奮的歡呼聲,掌聲和歡呼聲使他聯想到了電影《列甯在十月》結尾時列甯進行演說的情形。

    他竟有些懷疑掌聲和歡呼聲正是從《列甯在十月》這部影片中剪輯下來借用的。

    他知道那台從國外進口的播錄台的電腦,儲存着至少一百五十部中外電影的各種各樣的音響。

    如果必要,那一級音響技師完全可以将電閃雷鳴槍聲大作萬炮齊發天崩地裂等等聲音按部就班一股腦兒全插入他的《告市民書》。

    以現代科技手段加高超的藝術技巧和浪漫的藝術感覺所營造的慶典般的氣氛,掃蕩剛剛經曆了劫難的人們籠罩于心頭的陰霾——雖然他完全理解電視台方面的良苦用心,雖然他很欣賞他們這種主動的富有創造性的工作能力,雖然他為此出乎意料的藝術效果——當然堪誇第一流的藝術效果——而心中暗暗稱奇不已叫絕不已,雖然他決定寬恕他們未經預先請示彙報未獲允許而獨斷專行自作主張的超職之舉,他還是驚訝得發呆發愣…… 等他想到門外那些人,朝院門揚揚手,欲說句“同志們再見”之類的話時,院門外已不見一個人了。

     他們消失得如出現時一樣神秘。

    仿佛溶解掉了。

    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傳達室内,守門人在獨自拍手。

    聲音很響,看來他對電視屏幕上那位市長更有好感,而對僅與他一窗之隔的活生生的市長似乎甯願老死不相往來…… 一種怅然若失的心情又開始向他進攻。

    他覺得紮在腳腕的手絹,像一條一刻也不曾擺脫的蛇,将他的身體當成一棵樹,再次貼着他的腿往上爬。

    仿佛要一直爬到他領部,進而盤住他的頸部,勒死他…… 柳林後,那最後一片期待着他的燈光,熄滅了。

    他從未像那一時刻一樣,渴望立即擁抱住誰。

    似乎隻有這一方式,才能真正給他以某種安慰。

    他離開通路,斜穿柳林,滿懷着強烈的渴望,快步向家裡走去。

    如同一位國王,喪失了全部領地,隻有一座王宮仍可歸宿。

     門廳和走廊的燈沒關。

    自從他入住這幢小小的二層樓房,很少這麼晚才回到家裡。

    他不是一位全心全意的“公仆”,也從未打算那樣。

    他不是一個工作狂。

    他十分在乎和妻子和女兒獨享溫馨的權利,并且很善于使别人明白應該尊重他這一權利。

    他好似一個剛剛開始度假期的小學生,一步幾階地跳躍着沖上了二樓。

    以至于站在房門前,不免有些氣喘…… 他的手指一按在電鈴上就不放下來。

     “誰?” 片刻,妻子的聲音隔門低問。

     “我……” “文彬?” “對……” 他這才将按在電鈴上的手放下來,橫跨一步,站到“貓眼”前。

    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是很多餘的。

    因為他判斷妻子正從“貓眼”向外窺望。

    在度過了今天這樣一天之後,在這樣的時分,對一個女人來說,不管她是住在市委宿舍大院内,還是住在最普通的居民樓裡。

    “貓眼”的功能也許都将被充分利用。

    他想。

     他的判斷是正确的。

    事實上他的妻子果然是從貓眼窺望到了他之後才開的門。

     她僅将門開到能使他側身而入的程度。

     他一進去,她便一手插門,一手攬住他脖子,跷腳吻他。

    她是一個情感型的女人。

    自從她被認為是一個女人了之後,她就同時是情感型的女人了。

    而她在舞台上專演性格内向甚至心理受挫性意識壓抑的女人。

    隻有在家裡,在他面前,才是地道的本色演員。

    她這一點并沒有因為他當了市長就稍微改變。

    這個女人的真實的感情的流露,也常常帶有幾分表演的意味,并且是屬于“斯坦尼”流派的。

     他被她吻得透不過氣兒,不得不輕輕推拒她那種卡門式的更似情人的親熱,抱歉地說:“同志,我首先需要洗個澡……” 當他洗完澡,穿着睡衣走入卧室,她已躺在床上了。

    壁燈的柔光之下,她的身體一絲不挂,也什麼都未覆蓋。

    那是很美的女人的身體。

    二十年前多麼美,現在依然多麼美。

    造物的這種恩惠,隻賞賜給少數幸運的女人。

    女人在卧室裡的時候,乃是女人最自然的時候。

    因為她隻有在這種時候,無須向男人遮掩什麼,并且不必感到羞恥。

     她沉靜地望着他,沒有取悅的意思。

    他也絲毫沒有感到被誘惑。

    她曾對他說過,自從他當上了市長,她所享受到的最使她如願的“特權”,就是可以赤裸着身體從一個房間走到那一個房間再走到另一個房間,這幢小樓有兩個房間的門與卧室貫通。

    三個房間構成在夜晚僅隻屬于他和她的聖地。

    連他們的女兒也從不涉足。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喜歡赤裸着身體在夜晚在房室之間散步似的走來走去。

    有一次他務必要讓她解釋。

    而她說她從小就有一個令她神馳的夢想,在某一天的早晨在這地球的某一處海灣的沙灘上赤裸着身體任來任往,領會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沒有親眼見到陸地上的人類之前那一種靈魂的純真。

    她回答時神态極其莊重。

    赤裸着身體站在他面前,仿佛她以為自己是一尊裸體雕像,或者以為他是婦科體檢醫生。

    他不喜歡她那從小就有的夢想,更不曾被一個女人的這一種夢想所感動過。

    進一步說,他從内心裡反感她對她自己的這一種方式的放縱。

    不錯,他認為這是一種人自己對自己的放縱。

    一種女人自己對自己的放縱。

    然而他習以為常了。

    猜測這可能和她從十七八歲起就在舞台上扮演的那一類總是以乖張古怪給評論家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有關。

    多年來她一直被錯誤地視為“本色”演員,緻使他都有些不明白了,究竟舞台上的她更本色,還是家裡,不,具體地說還是卧室裡的她更本色。

    後來他要求自己将這當成一種病,一種某類女人才有的病,尤其是某類因年齡而困擾每增長一歲自卑心理就雙倍遞增的女人才有的病。

    她們幻想自己永遠是豆蔻年華的無邪少女。

    她們展現自己的不衰的美,乃是為了能使自己的心态浸泡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他将自己發現的這種婦女病命名為“青春自戀症”。

    不但從未對她流露過哪怕是含蓄的禁止,而且予以對待病人一樣的體恤。

    事實上無論丈夫或者情夫,除了在床上,是不會太樂意看着他所愛的女人赤身裸體地在眼前以鶴般的步子走來走去的。

    起碼世界上有一個男人是這麼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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