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餘生的時間裡,一個人居然能坐得住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寫滿十七頁紙的一封信,足見這個人内心裡除了自己能否“就近出國”一事,也就再沒有任何其他的事了!
市長怕這封信破壞了自己的良好情緒,情緒果不其然被破壞了!
他正踱來踱去地生氣,聽到敲門聲。
“進來!”
進來的是市委管理局局長。
“市長,我得向您彙報彙報……”
“彙報什麼?”
“倒也沒什麼太重要的,不過……”
“沒有什麼太重要的就幹脆别彙報了!”
“還是向您彙報彙報的好。
五分鐘,就占用您五分鐘。
”對方看了一眼手表,“我自己掐着時間彙報。
您呢,可聽可不聽。
彙不彙報,是我的職務責任心的體現,算我一相情願。
我是在市委工作多年的老同志,這您知道。
黨培養了我多年,使我從一個放牛娃,成為黨的一名局級幹部。
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我對黨的恩情永不忘我對黨的忠誠是永不變的。
至于您聽不聽嘛……”
“行啦行啦!曹局長,您是我黨的好幹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您永遠是我黨的好幹部!沒有誰懷疑過您對黨的忠誠。
您快彙報吧,我聽着就是。
”
眼前這一位市委管理署的老局長,比市長的黨齡長十幾年。
所以每每在和他說話時,言語中總是不忘強調自己“老臣”的身份。
比市長黨齡長的這樣的一些“老臣”,市委機關差不多足有一打。
他們的“無私的責任感”,或者說他們時時處處要證明自己對黨的恩情永不忘對黨的忠誠永不變的心理一個比一個強。
因為他們是“老臣”,市長雖然對他們膩歪透了,巴望他們早一天一塊兒都離了休,卻一向告誡自己,要對他們表現出應有的敬意。
哪怕在他最不耐煩的時候。
即使他對他們本人的敬意常常是打了六七分折扣的虛僞的。
對于他們的黨齡比他長這一個現實,也不得不懷着比較真誠的謙虛。
當然,如果認真加以剖析,這一種真誠更純粹的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而在他難以按照對自己的要求做的時候,比如此刻,他的不無挖苦意味的話,也不過是當了家的小媳婦對公婆輩的人的逆反罷了。
并不敢也不願表露得太明顯了。
“那麼我開始彙報,”對方又看了一眼手表,那意思是五分鐘從現在起,掏出小本,翻着說,“昨夜聽了您的《告市民書》以後,我們管理局的同志大受鼓舞。
今天絕大部分幹部和工作人員,像往常一樣,準時上班。
出勤率達到百分之八十二。
我初步統計了一下,我們管理局今天的出勤率,是全市委機關最高的。
管理局的同志們普遍的覺悟,是以往重視了思想教育工作的結果。
正如毛主席所說:人的正确思想是從哪裡來的?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頭腦中固有的。
按照我的指派,管理局的同志,認真仔細地搞衛生,以實際行動落實您所提出的号召……幹幹淨淨到達日本……”
“這不是我的号召。
當然,不管是誰的号召,這是一個挺好的号召……”
管理局長擡頭瞥他一眼,第三次看了看手表,加快了彙報的速度,分秒必争企圖多彙報些内容:“可是相比之下,我們有的部門的同志,包括一些幹部同志,卻在一旁大講風涼話,什麼‘不必過于認真’啊,什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啦’,什麼‘現上轎現洗臉,表面兒光吧’,什麼……我也不必一一列舉了,總之都是消極的話,是潑涼水的話。
尤其是,我們的直接負責政治思想工作的幹部同志,帶頭兒這麼講。
不用我上綱,屬于什麼性質的問題呢?究竟是誰,我也不指名道姓了,您心裡最清楚。
這是否證明了,我們在幹部路線方面,确确實實如市委部分群衆所反映的那樣,存在着用人不當的錯誤呢?”
市長聽出來了,對方是不失時機地奏了宣傳部長一本。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他也看了一眼手表,以堅決的手勢打斷對方的話拍着對方的肩說:“五分鐘超過了。
你已經彙報了七分半鐘了。
曹局長,老曹哇,某些情況,看來你并不清楚。
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存有誤會。
我有當面對你解釋一下的必要。
在确定你和老趙究竟誰任宣傳部長合适,誰任管理局長合适的問題上,其實我并沒有實行一言堂。
也沒有以我的個人意志去對市委常委們施加過任何影響。
那時我剛剛上任,想影響别人也影響不了别人。
對你和老趙的任命,完全是常委們民主讨論的結果。
情況真的就是這樣。
我個人覺得,之後你把這件事想得太複雜了。
當然,宣傳部長是市委常委,而管理局長不是。
你和老趙的資格不分上下,你感到自己的工作能力似乎被低估了。
所以覺得委屈,這我完全理解。
但木已成舟,老趙又沒犯什麼大錯誤,他下來,你上去,也得等到下一屆市人大召開全會的時候哇!你是我們黨内的老同志了,這一點無須我多說。
所以呢,我個人請求你,顧全眼前的大局,以團結為重,讓我們同心同德,同舟共濟,渡過‘百慕大三角洲’似的這一關,之後我讓賢。
我自己一定主動辭職,首先讓賢。
你看如何?到那時你競選市長也是有資格的嘛……”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推着對方往門那兒走。
“市長,您冤枉我!我不是……我沒那份兒野心!我心裡隻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字……”
“我知道。
我知道……”
市長打開辦公室的門,将對方送出了,不,推出了辦公室。
“市長,您的辦公室也是我吩咐人打掃的!”
對方從門外探進頭又說了一句。
“謝謝!我十分感謝你!”
市長将手放在對方頭上,将那顆半白了鬓發的頭再次推出門外。
“你們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這面牆是誰負責刮的?這兒,那兒,近視眼啊?”
市長聽到對方在走廊裡沒好氣兒地訓斥那些刮牆刮膩歪了的女性,立刻打開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大聲說:“我看也不必過于認真了!你就饒了她們吧!”
她們一聽,頃刻從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