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不過三十五英裡。
但是開車追狼有一種狂野而美妙的樂趣:沙地上滑行的卡車,月色映照下逃命的郊狼,正如鮑勃所說,這令人覺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同樣令人陶醉而收獲更大的是圍獵兔子。
凱尼恩是個好射手,鮑勃的槍法更好,有時候兩人可以把五十隻兔子送到“兔子工廠”去。
那是加登城的一座加工廠,每隻兔子他們出價十美分,在快速冷凍後,賣給毛皮商人。
但是對凱尼恩而言——也包括鮑勃——最重要的是周末。
每到這時,他們倆整夜沿着河邊打獵,四處遊逛,日出時裹在毯子裡傾聽翅膀的拍動聲,然後踮着腳尖向發出聲響的地方摸去,然後,最甜蜜的時刻到來了,兩人腰間挂滿了成打野鴨大搖大擺地回家與家人分享美味。
但是,最近凱尼恩和他朋友之間的關系發生了點變化。
他們沒有吵架,也沒有刻意的疏遠,其實什麼也沒發生,隻是十六歲的鮑勃開始“交女朋友”了,這意味着比鮑勃小一歲、還是個不解風情的孩子的凱尼恩不能再指望他的陪伴了。
鮑勃對他說:“等你到了我這麼大,你的感覺就會不一樣。
我過去想的和你一樣,覺得女孩子算什麼,但是當你開始和她們談話時,感覺非常美妙。
你會明白的。
”凱尼恩疑惑不解,他無法想象在一個女孩子身上浪費哪怕一小時,與其那樣還不如打槍、騎馬、擺弄工具、修理機械甚至看書。
如果鮑勃不來,那麼他甯願獨處。
在性格上,他一點也不像克拉特先生的兒子,而更像邦妮的孩子,一個敏感而沉默寡言的男孩。
他的同齡人都認為他“冷淡”,不過又都諒解他,“哦,凱尼恩。
他是那種生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
”
在等着油漆晾幹的同時,凱尼恩要去料理另一項雜活,一件需要他走到戶外的工作。
他想清掃一下媽媽的花園,那塊樹葉亂堆的寶地正好位于邦妮卧室的窗戶下面。
當凱尼恩來到花園時,他看見一位雇工——女管家的丈夫保羅·赫爾姆,正在用鐵鍬松土。
“看見那輛車了嗎?”赫爾姆先生問道。
是的,凱尼恩看見了停在車道上的那輛車,一輛灰色的别克,就停在父親辦公室的門外。
“你知道是誰嗎?”
“如果不是約翰遜先生,我就不知道了。
爸爸說過正等他來呢。
”
赫爾姆先生(他如今已去世,事發第二年三月死于中風)是位五十多歲、有些陰郁的人,畏縮的神情下掩蓋了一種極為好奇和警惕的個性。
他喜歡問東問西,“哪個約翰遜?”
“推銷保險的那個。
”
赫爾姆先生小聲嘟哝說:“你爸爸肯定有一大堆文件要簽。
我估計這輛車停在那兒有三個小時了。
”
黃昏即将到來,冷風襲人,天空依然湛藍,但花園裡菊花的高梗已伸出長長的影子。
南希的貓正在菊花叢中嬉鬧,用爪子撓抓着凱尼恩和老赫爾姆綁植物的麻繩。
蓦地,南希出現了。
她坐在胖胖的“寶貝”背上,慢慢地自田間踱來,她剛去河裡給它洗完澡,這是“寶貝”周六的樂事。
特迪,那條狗,陪着他們,三個都是水淋淋的,閃閃發光。
“你會着涼的!”赫爾姆先生說道。
南希笑了。
她從未生過病,一次也沒有。
從“寶貝”身上滑下來後,她躺到花園邊的草地上,一把捉住貓,舉在頭頂上搖着,還親了親貓的鼻子和胡子。
凱尼恩有些看不下去,“竟然親動物的嘴。
”
“你以前還親過斯基德呢。
”她提醒凱尼恩。
“斯基德是匹馬。
”那是他從小馬駒養大的一匹漂亮的暗紅色公馬。
它躍過栅欄時才棒呢!“你别把它累壞了,”他父親曾警告他,“總有一天你會要了它的命。
”果不其然,有一天斯基德馱着主人沿一條下坡路疾馳時,它的心髒受不了,一跤跌倒,死了。
現在,一年以後的今天,盡管父親看他很難過,許諾明年春天再給他買一匹小馬駒,但凱尼恩還是為它哀痛不已。
“凱尼恩,你覺得特雷西到感恩節的時候會說話了嗎?”南希問道。
特雷西還不到一歲,是她的外甥,伊芙安娜的兒子,她和伊芙安娜這個姐姐關系特别親。
相比之下,凱尼恩最喜歡貝弗裡。
“要是聽到他叫‘南希阿姨’或者‘凱尼恩舅舅’,我會高興死的。
你難道不喜歡聽到這樣的稱呼嗎?我說,難道你不想當舅舅嗎?哎呀,你怎麼不回答我?”
“因為你是個傻瓜。
”他一邊說,一邊把一朵枯了的大麗花向南希扔去,她順手把花插到了頭發裡。
赫爾姆先生拿起鐵鍬。
烏鴉哇哇地叫了幾聲,太陽快西沉了,但是他的家不在這裡。
被中國榆樹掩映的小道已經變成了一條暗綠色的隧道,而他就住在隧道的盡頭,離這兒大約半英裡。
“晚安。
”他說道,開始踏上回家的路程。
但是他回頭看了一次。
第二天他證實,“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們。
南希牽着‘寶貝’向谷倉走去。
正如我所說的,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
黑色的雪佛蘭又一次停了下來,這次是停在恩波裡亞郊外一所天主教醫院的前面。
在佩裡持續不斷的刺激下,(“那是你的毛病,你以為隻有自己的主意是對的——迪克的主意。
”)迪克投降了。
他讓佩裡留在車裡等候,而他走進醫院設法向修女買一雙黑色長筒襪。
這種買襪子的鬼主意是佩裡的靈感,他争論說修女一定有黑色長筒襪。
當然,不可否認,這種想法有一個弊端:修女以及任何與之相關的人或事都是不吉利的,而佩裡非常迷信(他的一些禁忌包括數字十五、紅頭發、白花、橫穿馬路的牧師或夢裡出現蛇),但這是不可避免的。
極端迷信者通常也是極端的宿命論者,佩裡就是一個例子。
他出現在這裡,幹着目前的差事,并非因為他希望如此,而是命運的安排。
他可以證明這一點——雖然他無意去證明,以免被迪克知道——他違反假釋規定返回堪薩斯州的真實而隐秘的動機與迪克的“計劃”或那個邀請完全無關。
真正的原因在于數周前他得知,十一月十二日星期四這天,他的另一位前獄友将從蘭辛的堪薩斯州立監獄獲釋,“世上沒有比這更緊要的”,他急于和這個人重聚,他“真正的、唯一的朋友”——“出類拔萃的”威利-傑伊。
在三年牢獄生涯的第一個年頭,佩裡一直饒有趣味地遠遠觀察過威利-傑伊的一舉一動,同時他又有點擔憂:如果一個人希望被别人看作是硬漢,那麼和威利-傑伊接近就是不明智的。
他在獄中擔任牧師的書記,一個瘦弱的愛爾蘭人,頭發過早地出現了灰白色,一雙憂郁的眼睛也是灰色的。
他的男高音是監獄唱詩班的光榮。
雖然佩裡蔑視任何虔誠的表現,但是在聽到威利-傑伊唱起《主禱文》時,卻禁不住感到“心酸”。
這首贊美詩使人的心靈得到淨化,那莊重的歌詞令他感動,使他對一向自認為是的輕蔑多少有點懷疑。
最終,被一種微妙的宗教好奇心所驅使,他開始接近威利-傑伊,而這位牧師的書記立即給了他友善的回應。
威利-傑伊立刻意識到這個眼神朦胧、聲音低沉、略顯一本正經的跛腳壯漢是位“詩人”,“一個罕見而可以挽救的靈魂”,一種“要把這個孩子帶到上帝那裡”的激情吞沒了他。
有一天,當佩裡呈給他一幅用彩色蠟筆畫的耶稣像時,他感到成功的希望大增。
那是一幅很大的筆法娴熟的畫像。
蘭辛地區受人尊敬的新教牧師詹姆斯·波斯特非常看重這幅畫,把它挂在辦公室裡,至今還在那裡挂着:畫上是一個聖潔的救世主,帶有威利-傑伊的豐滿嘴唇和憂郁的眼睛。
這幅畫是佩裡追求宗教寄托的最高境界,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幅畫也是終點,他認為耶稣有點“僞善”,試圖“愚弄和背叛”威利-傑伊,因為從過去到現在上帝從未令他信服。
然而,他是否應該冒着失去一位“真正理解他”的朋友的風險承認這一點呢?(霍特、喬、傑希,這些在世上撞來撞去、彼此卻從不透露真實姓名的家夥,都隻是他的“哥們”,但在佩裡看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威利-傑伊這樣“才華出衆”,“如同一位受過良好訓練的心理學家那樣觀察入微、感覺敏銳”。
這樣一個天才怎麼會被關進蘭辛呢?這正是令佩裡感到詫異的地方。
答案是:這位三十八歲的牧師書記是一個賊,一個慣偷,二十年裡曾在五個州服過刑。
這個答案無需複雜的頭腦都可理解,雖然佩裡也知道,但他以“更深刻的、人性的問題”為借口而拒絕承認。
)佩裡決定說出來:他很抱歉,但是天堂、地獄、聖徒和仁慈……這些東西不對他的口味。
如果威利-傑伊的愛是建立在設想佩裡有一天會和他一起跪倒在上帝的腳下,那麼他是被騙了,他們的友誼是虛假的,就像那幅畫一樣,是假的。
像往常一樣,威利-傑伊表示理解。
雖然他很沮喪,但卻仍舊抱着幻想,堅持呼求佩裡的靈魂,直到有一天佩裡獲得假釋、離開了監獄。
在佩裡走之前的那個晚上,他給佩裡寫了一封告别信,最後一段這樣寫到:“你是一個極富激情的人,一個饑餓卻不是很清楚想要吃什麼的人,一個飽經挫折卻拼命在牢不可破的世俗中尋求自己生存空間的人。
你懸挂于兩種精神狀态之間,一種是自我表現,另一種是自我毀滅。
你很強壯,但你的強壯有一個缺陷,除非你學會控制自己的力量,否則這個比你的力量還強大的缺陷将打敗你。
什麼缺陷?不分場合随時會爆發的感情用事。
為什麼?為什麼看到别人幸福或滿足的時候,你會毫無道理地發怒?為什麼你對人類的蔑視以及傷害他們的欲望越來越強?好吧,你認為他們都是傻子,你厭惡他們,因為他們的道德、他們的幸福正是你挫敗和憤慨的來源。
但是這些正是你内心可怕的敵人,總有一天會像子彈一樣具有毀滅性。
幸運的是,子彈隻是奪去受害者的生命,而細菌卻不管你活多久都在折磨你、撕碎你,隻留下一具軀殼。
你的生命之所以還有火焰在燃燒,是因為你向火裡投入了輕蔑和憎恨的幹柴。
你可以成功地謀事,卻不可能謀得成功,因為你就是自己的敵人,你使自己無法享受自己的成就。
”
佩裡很滿意自己成了這篇說教的主角,還讓迪克讀了這封信,而迪克對威利-傑伊抱有懷疑,說這封信“不過是一派胡言亂語”,還說:“蔑視的幹柴?我看他就是幹柴!”當然,佩裡早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心裡還暗暗地對此表示歡迎,因為直到在蘭辛的最後幾個月裡,他才認識迪克,兩人之間的友誼正是他對那位牧師書記極為崇拜的一種平衡,是自然而然的。
也許迪克是“淺薄”,或者就像威利-傑伊指稱的那樣,是“一個堕落的吹牛者”,反正都不要緊。
迪克風趣、精明、講求實際,辦事“幹淨利落”,他腦子裡既沒有陰郁的影子,也不是個土包子。
而且,和威利-傑伊不同的是,他對佩裡古怪的想法從不吹毛求疵;他願意傾聽,迎合人意,喜歡和佩裡一起分享美夢——埋藏在墨西哥海底和巴西熱帶雨林裡的“肯定有的寶藏”。
在獲得假釋後的四個月裡,佩裡開着一輛倒了五次手、花一百美元買來的福特汽車,從裡諾開到拉斯維加斯,從華盛頓州的貝靈漢開到愛達荷州的比爾。
他在比爾找了一份臨時工作,當卡車司機,正是在這裡他收到了迪克的信:“佩裡老友,我八月份出來了,你離開後,我遇見了一個人,你不認識他,但是他令我們可以幹一樁漂亮事。
一個易如反掌、異常完美的計劃……”在這之前,佩裡從未想過會再次見到迪克或者威利-傑伊。
但是他們兩個經常出現在他的腦子裡,特别是後者,在佩裡的記憶中,已經變成了一個萦繞在他記憶通道裡的賢哲。
“你追求的是被人否定的東西,”威利-傑伊在一次說教時曾對他說,“你什麼也不在乎,沒有責任感、沒有信仰、沒有朋友,也感覺不到溫暖。
”
在近來孤獨而困窘的颠沛流離中,佩裡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威利的話,他認定這是不公正的。
他的确在乎這些,但是誰又在乎他呢?父親?是的,從某一點來說是這樣。
還有一兩個姑娘,但是“說來話長了”。
除了威利-傑伊,沒有人在乎過他。
隻有威利-傑伊承認過他的價值和潛力,承認他不隻是一個矮小的、肌肉發達的雜種,看出他在一切德行上,與他本人看到的一樣:“特殊”、“罕見”、“有藝術氣質”。
在威利-傑伊身上,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的敏感得到了保護。
四個月的流浪生活使這種高度的評價比夢中的财寶對他更有誘惑力。
所以當他收到迪克的來信,并且意識到迪克建議他來堪薩斯州的日子正好和威利-傑伊出獄前後相差不多時,他知道了自己必須做什麼。
他開車來到拉斯維加斯,把車賣掉,收拾好地圖、舊信、手稿和書籍,買了一張灰狗長途汽車票。
這次旅行的結果就隻能靠命運了;如果“和威利-傑伊一起解決不了問題”,那麼他“将考慮迪克的建議”。
然而,結果是,他要麼選擇迪克,要麼選擇一無所獲。
就在佩裡的汽車在十一月十二日晚上抵達堪薩斯城時,威利-傑伊已經不能歡迎他的到來了,他走了,離開了堪薩斯城,事實上,僅僅五個小時之前,他從佩裡抵達的那個車站離開了。
是佩裡通過電話向波斯特牧師打聽來的,但波斯特令他很失望,他拒絕透露威利-傑伊的準确去向。
“他往東邊去了,”牧師說,“去尋找好機會了。
一份體面的工作,一個願意幫助他的好人家。
”佩裡挂了電話,憤怒和失望令他感到眩暈。
但是,他想知道,當痛苦減弱以後他還會真的期望與威利-傑伊重聚嗎?自由把他們截然分開;恢複自由身之後,他們沒有共同之處,相反,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像他和迪克那樣,一道去南部邊境外的深海去尋寶。
但是,如果他沒有錯過威利-傑伊,哪怕他們能在一起待上一個小時,佩裡确信,或者說完完全全地“知道”,他此刻就不可能待在一所醫院的外面,等着迪克從裡面找到一雙黑色長筒襪。
迪克兩手空空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