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世界,麋鹿就站在野徑旁,昂着頭,朝灌木叢張望,因為它感覺到危險。
它憑着本能,憑着征象,憑着在動物神經系統内比嗅覺或視覺更為精準的第六感。
它看不到我們,晨風吹向相反的方向,因此不能向它暗示危險,我們已經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久,緊張得快要窒息,我走在前邊,在野徑旁邊,你跟在我身後。
獵手帶着獵犬沒有跟我們進林子。
當時隻有我們兩個,在樹林中央,在孤獨之中,那是黑夜、拂曉、森林和野獸的孤獨,在那裡,人們總能感覺到那樣的一刻,仿佛在生活和世界裡迷失,有一天必須回到這個家,雖然這個家荒蠻、危險,但它仍是唯一、真正的家—森林,是水和生命的原始舞台。
每當我在林中打獵,總有這樣的感覺。
我看見鹿後,原地停下,你也看到了,你就站在我身後的十米開外。
當人類借助于精密的感覺器官判斷情況的刹那,無論獵人還是野獸,都會對自己的處境與危險了如指掌,即使在黑暗中,即使沒有回頭。
這種時候,到底是什麼樣的物理波、能量或射線傳遞的信息?我不知道……空氣清爽,毫無氣味。
松樹在輕風中紋絲不動。
野獸機警而誘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因為危險中總有某種誘惑和魔力。
當命運以某種方式直接降臨到我們某個人的頭上時,仿佛在喚他的名字,從焦慮和恐懼的深層,總輻射出某種魔力,因為一個人并不是隻想不惜代價地活着,并不是,而是想徹底了解并接受自身命運,不惜代價,哪怕付出危險和毀滅的代價。
因為,就在那一刻,我不僅清楚地知道,麋鹿肯定是這樣的感覺;我更清楚地知道,我自己也是這樣的感覺。
你也是這樣感覺,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當你拉動獵槍的槍栓時—野獸和我一樣充滿魔力地站在你的眼前,在射程之内,我聽到清脆、冰冷的咔嗒聲,隻有非常貴重的金屬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響,當被用于執行置人于死地的任務時,比如一把匕首碰到另一把匕首,或貴重的英格蘭獵槍拉動槍栓,準備殺人。
但願你記得那一刻,你還記得吧?”
“是的。
”客人應道。
“那是一個異乎尋常的時刻,”将軍用一種經驗豐富、暗自得意的口吻說,“當然,那個清脆的咔嗒聲隻有我聽到了:那個聲音是那麼輕,即使在黎明,即使在森林喑啞無聲的寂靜裡,也沒有被站在三百步之外的野獸聽到。
那一刻發生了什麼,即便我永遠不能在法庭上予以證實,但我可以告訴你,因為你也知道事情的真相。
到底發生了什麼?……長話短說,我感覺得到你的動作,在那幾秒鐘内,我準确地感覺到了一切,仿佛看到你在做什麼。
你站在我背後,是在斜後方,離我有一小段距離。
我感覺到你舉起了獵槍,抵在肩頭,開始瞄準。
我感覺到你閉上了一隻眼,槍筒正緩慢地調整角度。
在你眼前,我的頭和麋鹿的頭恰好位于同一條線上和同樣的高度,在兩個靶心之間,也許隻有十厘米的偏差。
我感覺到你的手在發抖。
就跟獵人能在森林中精确判斷情況一樣,我還準确地知道,你不可能從這個位置瞄準麋鹿:你要明白,在那一刻,在那種情況下,更加深埋的狩獵本能超過了人性本能。
對此我也有一些常識,比方說,打獵時要從什麼樣的角度瞄準一隻站在三百步外、毫無戒備等待槍擊的麋鹿。
情況告訴了我一切,獵手跟幾個靶子之間的幾何學分布确切無疑地告訴了我,在我背後幾步遠的地方,在一個人的心裡正發生着什麼。
你瞄準了有半分鐘,這個我不用看表也能知道,而且能精确到秒。
一個人在這種時刻能夠洞悉一切。
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好槍手,我隻要稍稍偏一下頭,子彈就能從我耳邊呼嘯而過,也許能夠射中麋鹿。
我知道,隻需我做出一個動作,就足以讓子彈留在槍膛裡。
但是我還知道,我無法躲避,在那一刻,我的命運已經不取決于我自己的決定:有什麼事情已經醞釀成熟,根據其自身的程序與模式;有什麼後果該要發生。
我站在那兒,等待槍響,等着你扣動扳機,等着被從朋友槍口中射出的子彈擊中。
當時的情況再理想不過,我們沒有證人,獵人不在附近,他正跟獵狗一起等在林外,這恰是發生某種‘意外悲劇’的常見情況,這類新聞每年都能在報紙上讀到。
後來,半分鐘過去,槍還沒響。
就在這時,麋鹿覺察到了危險,騰空一躍,如爆炸一般,頃刻消失在密林深處。
我倆始終凝固不動。
然後,你慢慢放下槍,動作很慢。
這個動作我不可能聽到,更不可能看到。
但我還是看到了,聽到了,就像我跟你面對面站着。
你放下槍,小心翼翼,似乎空氣的摩擦也會洩露你的意圖,因為那個時刻已經過去,麋鹿消失在山林裡—你看,這很有趣,你始終可以殺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