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先艾叙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着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
但這又非如勃蘭兌斯(G.Brandes)所說的“僑民文學”,僑寓的隻是作者自己,卻不是這作者所寫的文章,因此也隻見隐現着鄉愁,很難有異域情調來開拓讀者的心胸,或者眩耀他的眼界。
許欽文自名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為《
當時的盛況雖曾照下一像,如今挂在父親的房裡,無奈為時已久,那時鄉間的攝影又很幼稚,現已模胡莫辨了。
挂在它旁邊的芳姊的遺像也已不大清楚,惟有父親題在像上的字句卻很明白:‘性既執拗,遇複可憐,一朝痛割,我獨何堪!’ “………… “我想父親的花園就是能夠重行種起種種的花來,那時的盛況總是不能恢複的了,因為已經沒有了芳姊。
” 無可奈何的悲憤,是令人不得不舍棄的,然而作者仍不能舍棄,沒有法,就再尋得冷靜和诙諧來做悲憤的衣裳;裹起來了,聊且當作“看破”。
并且将這手段用到描寫種種人物,尤其是青年人物去。
因為故意的冷靜,所以也刻深,而終不免帶着令人疑慮的嬉笑。
“雖有忮心,不怨飄瓦”,冷靜要死靜;包着憤激的冷靜和诙諧,是被觀察和被描寫者所不樂受的,他們不承認他是一面無生命,無意見的鏡子。
于是他也往往被排進諷刺文學作家裡面去,尤其是使女士們皺起了眉頭。
這一種冷靜和诙諧,如果滋長起來,對于作者本身其實倒是危險的。
他也能活潑的寫出民間生活來,如《石宕》,但可惜不多見。
看王魯彥的一部分的作品的題材和筆緻,似乎也是鄉土文學的作家,但那心情,和許欽文是極其兩樣的。
許欽文所苦惱的是失去了地上的“父親的花園”,他所煩冤的卻是離開了天上的自由的樂土。
他聽得“秋雨的訴苦”說—— “地太小了,地太髒了,到處都黑暗,到處都讨厭。
人人隻知道愛金錢,不知道愛自由,也不知道愛美。
你們人類的中間沒有一點親愛,隻有仇恨。
你們人類,夜間像豬一般的甜甜蜜蜜的睡着,白天像狗一般的争鬥着,撕打着…… “這樣的世界,我看得慣嗎?我為什麼不應該哭呢?在野蠻的世界上,讓野獸們去生活着罷,但是我不,我們不……唔,我現在要離開這世界,到地底去了……” 這和愛羅先珂(V.Eroshenko)的悲哀又仿佛相像的,然而又極其兩樣。
那是地下的土撥鼠,欲愛人類而不得,這是太空的秋雨,要逃避人間而不能。
他隻好将心還給母親,才來做“人”,騙得母親的微笑。
秋天的雨,無心的“人”,和人間社會是不會有情愫的。
要說冷靜,這才真是冷靜;這才能夠和“托爾斯小”的無抵抗主義一同抹殺“牛克斯”的鬥争說;和“達我文”的進化說一并嘲弄“克魯屁特金”的互助論;對專制不平,但又向自由冷笑。
作者是往往想以诙諧之筆出之的,但也因為太冷靜了,就又往往化為冷話,失掉了人間的诙諧。
然而“人”的心是究竟還不盡的,《
我所說的這湘中的作家是黎錦明,他大約是自小就離開了故鄉的。
在作品裡,很少鄉土氣息,但蓬勃着楚人的敏感和熱情。
他一早就在《社交問題》裡,對易蔔生一流的解放論者擲了斯忒林培黎(A.Strindberg)式的投槍;但也能精緻而明麗的說述兒時的“輕微的印象”。
待到一九二六年,他布告不滿于自己了,他在《烈火》再版的自序上說—— “在北京生活的人們,如其有靈魂,他們的靈魂恐怕未有不染遍了灰色罷,自然,《烈火》即在這情形中寫成,當我去年春時來到上海,我的心境完全變了,對于它,隻有遺棄的一念。
……” 他判過去的生活為灰色,以早期的作品為童了。
果然,在此後的《破壘集》中,的确很換了些披挂,有含譏的輕妙的小品,但尤其顯出好的故事作者的特色來:有時如中國的“磊砢山房”主人的瑰奇;有時如波蘭的顯克微支(H.Sie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