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覺得非常奇怪:為什麼直到四十多年後的今天,中外研究者筆下的“文革”災難,仍然是北京上層政治圈的一串人事更疊?其實,站遠了看,當時有一些真正的大事會讓今後的曆史瞠目結舌,卻被今天的研究者們忽略了。
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全國規模的停課廢學。
停課廢學,不僅使中華文化立即面臨着中斷的危險,而且向社會釋放出了以青年學生為主體的大批完全失控的人群——他們快速轉化成了破壞性暴力,很多悲劇便由此而生。
其實,那批青年學生本身承受的悲劇更大。
他們雖然号稱“造反”,卻完全是響應當時報紙的号召趕時髦,恰恰沒有任何“造反”意識。
但後來,他們為此要長時間地上山下鄉,而且在災難過去之後還要背一輩子的惡名。
那是我十九歲那一年的夏天。
我領着一批同學反對“造反”,其實也不是出于任何政治意識,隻是反對他們打、砸、搶,阻止他們批鬥老師。
但是,“造反派”同學越來越得勢,他們根據上級指示奪了學院的權,成了當權者。
本來圍在我身邊的很多同學也就投向他們,我顯得非常孤立,因此也非常危險。
正在這時,我的父親又遭到他所在單位“造反派”的批鬥,我叔叔也被迫自殺。
這種家庭背景一旦被我們學院“造反派”知道,必然招緻禍殃,因此我就離開學院,出走了。
當時全國交通除飛機之外全都免費向青年學生開放,說是“革命大串聯”。
其實“造反派”還處于剛剛掌權的興奮和忙碌之中,怎麼也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單位,因此擠在火車、汽車、輪船上的,大多是走投無路的人。
這樣的人很多很多,因此車船上很擠很擠。
我,就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個。
不知道會在哪裡停下,更不知道會停多久,火車常常停在荒山野嶺之間一停十幾個小時。
不斷有人要爬窗出去解手,因為車廂裡的廁所也早已擠滿了人,無法使用。
也有學生爬到了窗外,火車突然開了,車上的同學就把他們的行李包扔下去。
所有的行李包都一樣,小小的,輕輕的:兩件換洗衣服,一條毛巾包着三四個幹饅頭,幾塊鹹醬菜。
沒有書,也沒有筆。
因為這些行李包的主人雖然還被稱為“學生”,卻已經沒有課堂、沒有黑闆、沒有老師。
扔行李包的事情往往發生在深夜。
車下的學生們邊追邊呼叫,但隆隆的車輪終于把他們抛棄了。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想:他們最後找到了下一站了嗎?那可是山險林密、虎狼出沒的地方啊。
我們那趟車開到長沙就不走了。
我背着小小的行李包,随着人流來到了嶽麓山。
到了山上,大家都擁向著名的愛晚亭。
我怕擠,就在壓頂的暮色下找一條僻靜的山路走去,卻沒有目标、沒有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現了一堵長長的舊牆,圍住了很多灰褐色的老式房舍。
這是什麼地方?沿牆走了幾步,就看到一個邊門,輕輕一推,竟能推開。
我遲疑了一下就一步跨了進去。
我有點害怕,假裝着咳嗽幾聲,直着嗓子叫“有人嗎”,沒有任何回應。
但走着走着,我似乎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控制了,腳步慢了下來,不再害怕。
這兒沒有任何裝點,為什麼會給我一種莫名的莊嚴感?這兒我沒有來過,為什麼處處透露出似曾相識的親切?這些房子可以有各種用途,但它的原本用途是什麼呢?
再大的家族的用房也用不着如此密密層層,每一個層次又排列得那麼雅緻和安詳。
這兒應該聚集過很多人,但絕對不可能是官衙或是兵營。
我在這個庭院裡獨個兒磨磨蹭蹭,舍不得離開。
最後終于摸到一塊石碑,憑着最後一點微弱的天光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四個大字:嶽麓書院。
二
那天晚上我在月色下的嶽麓書院逗留了很長時間,離開時一臉安詳,就像那青磚石地、粉牆玄瓦。
我很快回了上海,學院裡的情況和我家庭的處境都越來越壞。
後來我又不得不到農村勞動去了,徹底遠離了學校和教育。
但是,奇怪的是,那個青磚石地、粉牆玄瓦的夢,卻常常在腦際隐約閃動。
待到圖書館重新開放,我努力尋覓有關它的點滴記載。
再後來,中國走上了一條新路,我就有機會一再訪問它了。
我終于明白,很多年前那次夜間潛入,讓我在無意中碰撞到了中華文化存廢之間的又一個十字路口:一條是燥熱的死路,一條是冷清的生路。
這條生路,乃是曆代文化智者長期探索的結果,嶽麓書院便是其中一個例證。
說遠一點,早在三千三百多年前,商代已經有了比較成熟的公辦學校。
到了孔子,成功地創辦了私學。
從此,教學傳統成了中華文化代代相傳的命脈。
到了唐代,就出現了教學等級很高的書院。
宋代書院之風大盛,除了很早就開辦的白鹿洞書院外,還出現了石鼓書院、嵩陽書院、應天府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