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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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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日本怎樣想怎麼決策全是白想白決策。

    行走之人,男男女女看似都有方向都有目标。

    實際全無方向全無目标。

    盲目地行走着而已。

    有的是因為在家裡待不住。

    有的是因為家毀了。

    還有的是來自外省外市的出差人員,探親訪友者,遠程販運的“倒爺”。

    劫難已經過去。

    日本就在前面!前途是美好的!每個人的幸運之感都是大大的!某些本市人,希望獲得最新最令人歡欣鼓舞的信息。

    某些外省市男人,其實是在以色情的目光滿城市搜尋獵物,幻想在經曆了一場大劫難的刺激之後,犒以豔遇,穿插一段羅曼蒂克。

    他們在向某些有姿色的女人搭讪套近乎之際,一個個饞涎欲滴,恨不能馬上心有靈犀一點通,接着趕快找個地方巫山雲雨成其好事。

    不,不,豈止是某些外省市男人,全體的他們,有一個算一個,此一念頭或曰潛意識,慫恿着他們激勵着他們,使他們的目光如同篩子,放眼一掃,城中似乎光剩下了女人。

    仿佛女兒國一般。

    遠處的望身段,近處的瞧容貌。

    相中了一個,便趔趔趄趄搖搖晃晃疾趨過去。

    其中那些一向被認為或自認為是好丈夫的男人,那些被認為或自認為一向是非常規矩的正人君子的男人,甚至被認為或自認為一輩子都必将是規規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男人,此時半點兒也不覺得他們心中或潛意識中所動之念非分之想對不起他們的老婆。

    他們期待豔遇的焦躁和搜尋獵物的目光,比那些一向不規矩的一向不是正人君子的甚至一輩子也根本不考慮要做正人君子的男人們,更加目咄咄如盜,心祟祟似賊。

    他們視這座本國浮城為外國溫柔之鄉售色之市,視他們眼界内的每一個女人是孤獨鴛鴦求偶鹌鹑,認為他們自己好比“外國”觀光客流浪兒。

    他們反思從前做規規矩矩的男人做正人君子做好丈夫于男人的人生真是吃虧不少。

    而且呢,一旦被迫回到本省回到本市回到社會規定于他們的職位家庭固定于他們的角色原先的生活坐标上,還得接着做規規矩矩的男人正人君子式的男人,多麼的沮喪多麼的索然多麼的倒黴多麼的絕望呵!在目前的規定情景之中,不為自己創造條件,不主動尋找機會捕捉機會,又是多麼的迂腐透頂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哇!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此村,再無此店,趁着這座城市仿佛自由世界,不博愛一下,不是對得起對不起他們的老婆的問題,是太對不起人生辜負大好機遇的問題!此時不為,更待何時?己所不欲,複怨何人? 然而那些女人,被一切外省市男人,規矩的或不規矩的,是正人君子的或非正人君子的男人——之目光網羅在他們視野以内的女人,當然差不多盡是些身段好,容貌秀,姿色上乘起碼中上乘的女人——是妻子的或不是妻子的,結過婚的或沒結過婚的,有過性經曆的或沒有性經曆的,貞潔的或視貞潔如糞土的,并沒有幾個肯理睬他們的。

    更沒有甘願咬餌上鈎的。

     來的什麼勁兒呀!套的什麼“瓷”呀!找罵怎麼着呀?她們在内心裡蔑視地對他們說——中國人,一邊“稍息”去吧!若從前,瞧你人模人樣的,這麼讨好取悅的,照顧你點兒小情緒,興許一高興賞你個甜蜜的笑臉兒。

    現在你不覺得晚了些麼?馬上就到日本了,誰還讓你“吃豆腐”啊! 哪兒有公共廁所?你一個男人問我一個女人哪兒有公共廁所?自己沒長眼睛呀?是文盲吧?不是存心挑逗是幹什麼?若問我哪兒有飯店我也許還告訴你,卻問我哪有公共廁所!街口就有,不告訴你! 處長?處長你不也是中國人麼? 導演?哪個電視台的導演?什麼市?還沒聽說過中國有這麼個市?多少人口?四十來萬?四十來萬人口一個市的電視台導演也算導演呀?你是張藝謀不是?不是吧?你是陳凱歌不是?不是吧?不是你跟我這兒顯擺你那張破名片幹什麼?白耽誤你自己的時間!中國導演本姑娘就知道兩個人的大名——張藝謀和陳凱歌。

    你若是他們中一個,我跟着你跟定了!像你這号兒導演,到了日本能給拍電影的打打雜兒就不錯了!還不快滾,我要開罵了啊! 她們都覺得她們身價百倍起來。

     在她們的想象之中,許許多多的白馬王子,或中年的老年的白馬王子爸們,正日夜兼程從日本各地,開着各種各樣的小汽車,前後無盡頭,争先恐後趕往九州島,當本市與九州島接壤之刻,會一擁而上拖拖拽拽扯扯将她們邀上小汽車,然後麼,然後還用說麼?當日本白馬王子們的新娘或他們的後娘呗! 改革,改革,開放,開放,全是“假大空”,出個國比登天還難!這一回看什麼還能阻擋我沖出國門?看什麼還能限制我嫁給一個不是中國人的男人!“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幸我花容未衰,芳心不老”,“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她們踯躅于長街,招搖過市,如同在船艙裡憋悶得慌了,到甲闆上散散步,沐沐海風,吸吸新鮮空氣。

    人雖未東渡扶桑,心早已抵達九州島抵達東京身早已是日本籍人或大日本男人的女人了似的…… 海不如昨日那麼平靜,卻也并未掀起狂濤巨浪。

    然而浮城還是晃動不已。

    那些女人們在它晃動中的步态,尤其顯得婀娜多姿,妩媚動人,引得一些男人們望着便心猿意馬,方寸大亂。

     婉兒有事,走得急行得快。

    她沿着路邊往前走,以每一根電線杆子之間的距離為一程,而過一程便攬着電線杆子定一定神兒。

    一位小個子男人早就打上了她的主意,向她迎面奔來。

    終于兩人同時攬住了一根電線杆子。

     “小姐,您往哪裡去喲?” 三十多歲的男人,廣東腔調。

     婉兒回答:“随便走走。

    ” “我也随便走走。

    咱倆一塊兒走走好不好哇?” 婉兒正色道:“不好。

    ” “有什麼不好呢?” “不好就是不好。

    ” “别這樣嘛!我日本有親人啦!我叔叔是開飯館的啦,開好幾個飯館啦。

    我舅舅是豐田汽車公司的副總裁哇!全世界哪一個國家都進口豐田車呀。

    我好比蛟龍困在沙灘上,心裡寂寞得很哪。

    你要是答應這幾天陪我玩玩,到了日本,工作包在我身上,讓你當位公關小姐滿意不滿意哇?再讓我舅舅送給你一輛豐田小汽車……” 那小個子男人的目光很厲害。

    他看出婉兒絕非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而已。

    看出了她文化程度不高。

    但卻犯了個錯誤,以為她是那種涉世未深,很容易上當受騙的臉兒漂亮頭腦簡單的姑娘。

     他的那一套拈花惹草的常規經驗,早已過時。

     物價上漲,外國人以一雙尼龍襪子為代價玩一宿中國女孩兒的短暫“初期階段”已不複還,靠一張名片一番謊話的低俗騙術達到目的之事,即使在小說和戲劇中也成為不真實的情節了。

    何況婉兒乃江湖女郎,今天才決心“金盆洗手”永不再“下海”了。

     婉兒睥睨着他,嘲弄地說:“大哥,時代在前進,您落伍了!” “落伍?我沒落伍。

    我很現代。

    我絕對是趕新潮的人!跟人玩幾天,比跟人交往幾年更能了解人嘛。

    你陪我玩幾天就了解我這個人啦!我帶了不少錢呢!” 一個賣雪糕的老太太,推着冰凍車沿街而來。

    一邊推行一邊叫賣。

    城市漂浮着也畢竟是城市,夏季在海上也仍然是夏季。

    冷飲廠連夜搶修完畢一條流水線。

    汽水、雪糕、冰淇淋都貴了些。

    人們似乎不但容忍而且充分理解。

    在非常的日子裡嘛! 老太太拖腔很長的叫賣聲,招徕很多男男女女從四面八方向她聚攏。

    雖然貴了些,但比日本還是便宜啊!一百多日元才相當于幾元人民币——相差這麼大的兌換值,使頭腦遲鈍之人,一時繞不過彎來。

    想不明白究竟日元屬于“硬通币”還是人民币更“硬通”。

    但是趁着便宜将錢變物,是普遍人們的消費心理。

    又據說以一根雪糕來衡量,中國價起碼比日本價便宜十幾倍!所以人們恨不得在這幾天内吃傷了才好!似乎一輩子也不打算再吃一根日本造的雪糕了。

     賣雪糕的老太太因推着她那小車,好比一歲的孩子扶着學步車,行走得蹒蹒跚跚。

    看來她還沒有作出什麼重大的決策。

    否則這麼大歲數了,今天還掙這份兒并不好掙的錢麼?小車幾次傾斜過度,險些連車帶人橫倒路旁。

     婉兒對那老太太頓生憐憫。

    她觸景生情,想起了媽。

    爸死了以後,媽便是靠賣冰棍将她養育大的。

    那年月雪糕不叫雪糕,北方叫冰棍兒南方叫冰棒兒,也可以說就是甜冰。

    而那一種甜是糖精的甜。

    一入口是甜絲絲的。

    細咂摸有種特殊的苦味兒。

    反複舔銅也會産生同樣的味覺。

    白的三分一根。

    帶色兒的五分一根。

    “雞蛋牛奶大冰棍”一毛一根。

    大約每一百根有二斤牛奶和十個雞蛋的成分。

    賣一根三分的冰棍掙三厘。

    賣一根五分的冰棍掙五厘。

    賣一根“雞蛋牛奶大冰棍”掙一分。

    媽那時很少賣“雞蛋牛奶大冰棍”。

    買的人少,大抵是談情說愛的小夥子請姑娘吃這種最高級的冰棍。

    小孩子們甯肯花九分錢吃三根不帶色的冰棍…… 婉兒擔心那老太太連車帶人橫倒路旁再也起不來。

    也替她擔心那些男女趁亂白吃她的冰棍而不付錢,使她分文不掙甚至虧本兒。

    時代不同了,一支雪糕九毛呢!老太太被白吃五根六根的今天就虧定了…… 那男人見她望着賣雪糕的老太太,殷勤地問:“小姐,想吃雪糕?要不要我去哇?” 婉兒被他一問,頓覺口幹舌燥。

    從昨天到現在,隻是洗身時喝了口自來水。

    她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舌尖兒幹的,并沒能将嘴唇潤濕。

     她擔心的事兒果然正發生着。

    老太太被包圍,分明的已招架不住,不知收了誰的錢。

    不知雪糕該遞給誰。

    而無數隻手,趁火打劫地,伸入到雪糕箱裡…… 婉兒趔趔趄趄搖搖晃晃地奔跑過去,突破人牆,鑽擠到了老太太跟前。

     “大娘,别慌。

    您收錢,我替您遞雪糕!排個隊,排個隊!有點兒秩序行不行?賣雪糕都這麼瘋搶,到了日本還這樣的話,不給中國人丢臉了?” 老太太見她一副誠心誠意的樣子,話一出口又有幾分正氣,信賴于她,感激地說:“姑娘,你可千萬替大娘護着這箱雪糕哇!從昨天夜裡大娘就在冷飲廠門外……” “手都給我縮回去!要不我用箱蓋兒卡你們手了!” 婉兒做出欲狠狠将箱蓋兒壓下去的樣子。

     十幾隻手趕緊縮出。

     那外地的小個子男人也跟了過來。

     婉兒命令他:“你幫着維持秩序!等我和我大娘賣完了這箱雪糕,咱倆的事兒好商量。

    ” 他聽了她的話,暗自認為值得盡義務。

    既然她“大娘”是賣雪糕的,那麼她媽她爸也肯定不會太有地位。

    他的經驗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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