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一檔次的姑娘,還是值得用些心思進一步勾引的。
何況她說“咱倆的事兒好商量”。
于是他認真負責地維持起秩序來。
老太太幸虧有婉兒幫着賣,有那男人維持秩序,不多時,滿滿一箱雪糕便所剩無幾。
老太太很高興。
婉兒也很高興。
那男人更高興。
因婉兒高興而高興。
他認為婉兒的高興之中,有他的“貢獻”在内。
他說:“小姐,咱們該走了吧?”
婉兒說:“你還沒請我吃雪糕呢!”
老太太忙說:“姑娘,你們吃,吃,大娘正不知怎麼感謝你們呢!”
那人便從箱内拿出兩支雪糕,遞給婉兒一支後,自己吃了起來。
婉兒說:“你不付錢,算你請我呀?不純粹借花獻佛麼?”
那人趕緊從兜裡掏出一把零錢,放在箱蓋兒上,點數夠買兩支雪糕的,放入錢箱。
其餘的,一摟手兒,放進了兜裡。
婉兒乜斜着他,俏笑着伸出兩根手指。
“吃兩支?”
他又取出一支遞給婉兒。
又掏出些毛票和鋼兒,認認真真點數。
婉兒說:“你大方些,掏一張整票兒行不行?”
那人說:“整票太大,就怕找不開呀!”
婉兒說:“我能吃二三十根呢!”
那人不禁一愣,瞧着婉兒目瞪口呆,說:“姑娘,你盡管吃。
剩下這些大娘一根也不賣了,夠你吃!”
那人終于明白,老太太和她并無什麼特殊的關系。
所謂“我大娘”不過是對任何老太太的叫法。
他不知婉兒是在考驗他出手大方不大方呢,還是存心耍弄他。
婉兒又說:“你瞧着我幹什麼呀?先付定金吧!”
那人又一摟手兒将零錢收起,從西服内兜取出了一隻沉甸甸的大黑皮夾子。
婉兒已将一支雪糕吃完,一把奪了過去。
“你!”
那人神情變得十分緊張,兩眼都瞪大了。
婉兒打開他那皮夾子一瞧,錢還真不少。
全是五十元或百元大鈔。
将皮夾子塞得滿滿的。
婉兒抽出數張一百元的,往雪糕箱内一丢,将皮夾子還給那人,挽着他的胳膊就走。
“你,你給了她多少錢?”
那人欲點皮夾子裡的錢,弄清楚自己的損失。
婉兒說:“才給了五六張呀,你親眼看見的!我陪你玩兒,你對我大娘表示點兒孝敬,還不應該的嗎?”
“姑娘,姑娘,姑娘你等等!你這是怎麼回事兒呀?你把大娘弄糊塗了!”
老太太在他們身後直喊。
婉兒回頭說:“大娘,别喊了。
我心裡明白就成!”
她挽着那外省的小個子男人,邊走邊吮雪糕。
城市仍在晃動,而且幅度越來越大了。
兩人一會兒被晃到馬路這邊兒,一會兒被晃到馬路那邊兒,像一對兒雌雄醉鬼。
那外省的小個子男人,胳膊不但緊夾着婉兒的胳膊,而且牢牢抓住她的一隻手腕,分明是怕她跑了。
“姑娘你可别把我當成二百五!”他說,“你把我的錢給你大娘了,那也算你收了。
收了我的錢,從現在起,你就得聽我的!如若不然可有你好瞧的!”
婉兒說:“我聽你的,不就是玩兒嗎?我這人頂愛玩兒啦!你想上哪兒玩,我陪你上哪兒玩。
你想怎麼玩兒,我陪你怎麼玩兒。
咱倆現在這樣,不就挺好玩的嗎?是吧?”她嘴上說着,心中暗暗思忖着擺脫小個子男人的方法。
兩人那可真叫是名副其實的“軋馬路”。
至路口,不遠處有一治安警察,騎在摩托車上,以目光巡邏。
因路面晃來晃去,他不敢啟動油門,也隻有騎在摩托車上待那兒不動。
婉兒有主意了,說:“快放開我,那是我哥,叫我哥看見咱倆這樣,他準揍你!”
“誰是你哥?在哪兒?”
他并沒立刻放開她。
“就是那位治安警察呀!哥!哥!”
她叫起來。
治安警察聞聲望向他們。
他迅速之極地放開了她的手,從她的胳膊彎裡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你在這兒等着,千萬别走!”婉兒叮咛地說,“我得去告訴我哥一下……”
“告訴他什麼?”
“告訴他你這個外省男人請我吃了兩支雪糕,條件是我從現在起就得聽你的,陪你玩幾天。
要不,幾天不回家,我媽不得急死呀?”
說罷,轉身朝治安警察急匆匆而去。
那治安警察,一直望着她走到他跟前,困惑不解。
婉兒不好意思地說:“哎呀,我認錯人了!從那邊看,你簡直和我哥太像了!”
對方想離開這地方,又不願在城市的晃動之中推着摩托車。
不離開,已經待悶了。
正愁再這樣待下去,自己會悶傻了。
忽然婉兒這麼個水靈靈俏生生笑盈盈的姑娘從天而降,還錯将他認作了哥,哪肯輕易放過她呢?上下打量婉兒,見她穿着件連衣裙,蟬翼兒似的薄透,隐隐約約透着窈窕身形,覺着自己也一陣沁心的涼快。
他精神為之頓爽。
問:“你哥也是幹我們這行的?”
婉兒回答:“是呀!”
“幾處的?”
“這我可不清楚了!聽他說過,好像是二處的。
”
“二處的,那跟我不是一個處。
什麼名字?”
“李兆明……”
婉兒順口胡編了個名字。
“二處有位李科長,不過我跟他不熟,大概是你哥吧?”
“我哪兒知道呢,但我哥是科長。
”
“那準是了!有什麼話兒需要我捎給他麼?這幾天我們哪一個處的人都消停不了。
他當科長,估計得夜夜值班,别指望他能回家住啦!”
婉兒一笑:“他已經有他的家了。
用不着我當妹妹的牽挂他了。
你見了他,隻告訴他,我和我媽一切都好,他甭惦念。
”
“沒問題,保證捎到話兒。
”
“那就拜托您啦!”
“這麼客氣幹嗎!等着你的男人,是你什麼人呀?男朋友吧?”
隔兩根電線杆子遠,他看不清那小個子外省男人的相貌,語氣中流露着酸溜溜的妒意。
他倒也不太想掩飾這一點。
“他呀?”
婉兒轉身指着那小個子外省男人:“他是我表叔。
幾天前從外地來我家串門兒的。
這不趕上了,一時回不去了嘛!”
那小個子外省男人,不知婉兒究竟對她當治安警察的“哥”怎麼講,見婉兒指他,“做賊心虛”,有些發毛。
想拔腿便走,又有些撇舍不下婉兒。
更遺憾他那幾張百元大鈔的付出。
婉兒又指着他說:“他膽兒可小啦!不信你叫他過來,他準轉身就跑。
”
年輕的治安警察也向那小個子外省男人一指:“喂!你過來!過來過來!”
那小個子外省男人心想過去了準沒好結果,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真的轉身便跑。
婉兒高喊:“你往哪兒跑!站住!叫你過來就過來……”
他跑得更倉皇了。
撞在一棵樹上,接着被晃到馬路另一側,又撞在一根水泥電線杆上……
年輕的治安警察說:“你表叔膽兒太小了,知道會把他吓成這樣,我不叫他了……”
婉兒說:“不瞞您,他進過‘局子’,有過‘前科’,因為在公共汽車上調戲婦女。
打那時候起,一見穿警服的就害怕。
我讓您叫他,也是鍛煉鍛煉他的意思。
能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就好嘛!是吧?”望着逃之夭夭的小個子外省男人,婉兒暗自開心。
年輕的治安警察說:“那是那是。
以後,你應該常帶他到公安局,找我玩玩。
和穿警服的人在一起混熟了,就不會覺得我們多麼可怕了。
我們也是人嘛。
也有七情六欲嘛!”說完,他以七情六欲都特别旺盛的目光,瞧定婉兒的臉,“我姓張。
弓長張。
你一打聽一處的小張,公安局人人知道!”
“那我一定常帶他去找你玩兒!”
婉兒給了對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從容地離開了他。
走幾步,覺得似乎不足以抵償他對她的“幫助”,又轉身向他揮揮手,補發給他一聲甜蜜的“拜拜”。
他一直目送她走遠。
心裡美滋滋的,像上級平白補發給他一個月工資……
聽人們講,外地的也罷,本市的也罷,凡是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皆分為三六九等,安排在指定地點臨時歇息。
局級幹部在一幢賓館裡。
那兒專為他們設立“服務站”。
處級幹部在一個招待所裡。
處以下幹部和一般黨政新聞文化科研單位的人,在幾家小旅館裡。
本市的“三八旅館”,騰空了,專收容婦幼病殘。
其餘的些個人們,有親的投親,有友的靠友。
無親無友的,差不多全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機場的候機室。
火車站廣場前一排旗杆上,四角平固定着十幾米長的巨幅白布,允許栖身于那兒的人留名。
但不許留言,怕人們當信紙用,不夠長。
當前途是光明的而不是黑暗的,充滿了希望而非預示着絕望,人們恢複秩序的本能和維護安定的熱忱,同人們在感到末日來臨之際的破壞能量摧毀性沖動是一樣高漲的。
幸虧這座浮城将要靠攏的是日本。
婉兒她心中暗想,若是古巴,若是羅馬尼亞,若是波蘭,若是越南……不知此刻人們會在幹些什麼,眼前會出現些什麼場面,自己的個人命運又将會怎樣……
日本,日本,“日本”兩個字,似乎使男女同胞都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好像中國倒像外國。
好像落葉歸根,遊子年老,集體從外國回祖國似的那麼一種情愫那麼一種心勁兒……
她先在十幾米長的巨幅白布上尋找名字。
沒發現孟祥大爺女兒女婿的名字。
便立即到機場去了。
那裡同樣有十幾米長的巨幅白布。
從上面也沒發現她要尋找的名字。
她猛地想到,他們大概是不必留名的。
孟祥大爺死後,除了她婉兒,還有誰關心他們的下落呢?于是她幹脆在候機大廳内尋找。
居然被她尋找到了。
不過隻尋找到了小紅的丈夫。
當他從地上撿起一截煙頭時,她一眼發現了他。
“廣志哥!”
她喜不自勝。
“婉兒!”
他出乎意料地瞪着她。
“你可讓我找得好苦!”
“你找我幹什麼?”
他與身旁一個神情麻木的吸煙人對了火,蹲下去,猛吸起來。
周圍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種各樣的目光望着他們。
那些人如同底艙船客,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身下是發給他們的席子。
這裡男人多,女人少。
幾堆男人在打撲克賭錢。
為數不多的女人的目光,都有種希望在這兒撿到什麼的貪婪。
她們東瞧瞧,西望望,黃鼬似的在男人們之間穿行過來穿行過去。
分明是要引起男人們的注意。
撞在他們身上,也不道歉,隻對他們笑。
然而男人們對她們都不感興趣。
當她們對他們笑時,他們毫不掩飾他們的反感。
有的立刻将頭扭向别處,有的還低聲用不堪入耳的髒話罵她們。
她們挨了罵,仿佛很開心,更加笑得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