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的男人們,就婉兒看來,絕非全那麼正經。
怪隻怪那些女人們自己,她們自以為新潮的發型,自以為時髦的裙衫,和她們的身材容貌很不協調。
她們是些早已不再屬于農村,可是也完全沒有可能被城市接納的女人。
以前,她們就是在火車站過夜的常客。
偶爾對她們發生一時之興趣的,按慣例,大抵是四處打散工的粗俗流浪漢子……
婉兒的出現,使男人們的目光幾乎全都膠在她身上了。
空氣因他們的聚集而污濁。
嗆人的煙味兒混雜着腳臭。
她覺得連他們的目光也是熏染人的,肮髒的。
而小紅丈夫的冷漠的回答,令她十分生氣。
她隐忍着,笑着問:“我小紅姐呢?”
“我怎麼知道!”
他已經将那截煙頭嘬盡了,還繼續嘬着除了變魔術的任誰也嘬不出煙來的過濾煙頭兒。
像沒喝飽奶的嬰兒,繼續嘬空奶瓶的奶嘴兒一樣,嘬得咂咂有聲。
“她是你老婆,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那我就應該知道?”
他惡聲惡氣地反問,仿佛她問的是一個跟他毫不相幹的人。
婉兒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憎。
實在地說,婉兒認為他才跟自己毫不相幹。
她與他并沒有什麼特殊的情分。
隻因他是懷孕的小紅的丈夫,而小紅是孟祥大爺的女兒,而找到他們是孟祥大爺死前對她的囑托,沒想到他如此這般對待她!
她一轉身便走。
走出候機大廳,步子不由得放慢,終于站住,覺得這麼一走了之,其實等于并未将孟祥大爺死前對她的囑托當成一件重要的事。
太對不起孟祥大爺。
也太對不起小紅。
小紅不隻是孟祥大爺的女兒,還是她小時候的玩伴啊!也是讀中學時和她關系相處得最好的中學同學啊!雖然後來她們幾乎斷了交往,但偶一見着,小紅對她仍是很親的。
不管親得真親得假,畢竟從未流露過絲毫對她的歧視,也從未背後非議過她一句。
甚至,連某些人對她的半神秘不神秘的生活那種時常引起她強烈反感的興趣,似乎都從未産生過。
而這一點,婉兒一向覺得,便是小紅比别人對她的格外的善待。
于是她回到候機大廳。
像在關着許多同類動物的籠子裡尋找到某一隻似的,将整個候機大廳掃視了幾遍才又發現他。
而他卻仍在低頭尋找。
尋找煙頭兒。
“廣志哥……”
她重新出現在他面前,使他有幾分尴尬,同時有幾分困惑不解。
“婉兒,”他哭喪着臉說,“我幫不了你什麼!我确實幫不了你什麼!盡管沖着小紅,我多少應該負起點兒關照你的義務,可我現在一無所有哇!”
婉兒說:“我不需要你幫我什麼!我隻求你跟我離開這兒,跟我一塊兒找到小紅!既然你明白你已經一無所有了,你就該好好兒接受别人的幫助。
接受别人的關照!”
“别人?誰?我不是誰的仇人。
可我也不是誰的恩人。
這種時候誰關照誰啊?”
他冷笑起來。
“我。
”
“你?”
他望着她,依然冷笑,搖頭。
那意思是——婉兒,你休想跟我耍花腔!大概你打算怎麼利用我一下吧?不熟悉你的人捉摸不透你,我還捉摸不透你?我才不被你利用呢!我才不受你的騙上你的當呢……
婉兒又說:“廣志哥,我是誠心誠意的!”
“誠心誠意的?你這種……你還有誠心誠意的時候?”他說,“那好,我倒要考驗考驗你的誠心誠意,你先替我讨兩支煙……”
“我有!”
“俺也有!”
“大妹子,哥這兒是‘駱駝’牌的……”
“洋煙太沖,還是讨我的‘雲煙’吧!‘紅塔山’!‘雲煙’名牌兒!”
他們周圍的男人中,霎時間高舉起七八隻手。
婉兒拿眼将他們一掃,便看出來,他們肯定都是得要她付出某種代價的。
否則,門兒也沒有。
他也是看出了這一點的。
能“将”她一“軍”,他似乎挺有些得意。
婉兒被激怒了,被他,也被那些心懷鬼胎的男人。
然而她不動聲色。
她問他:“你說,你要什麼煙?”
“沖的!‘駱駝’!十支!”
他心中暗想,婉兒,對不起啦。
還是我先利用你一次吧!這個感到自己一無所有了的男人,覺得這個世界唯獨對他自己最不公道。
便覺得人人都是可恨的。
他終于抓住一個人來釋放他内心那種變态的邪惡了。
這個人就是婉兒。
他認為她是自讨苦吃,活該。
同時可以得到十支煙!他望着婉兒幸災樂禍,體驗着某種和當衆強奸她差不了多少的快感……
一個人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之下還能置别人于窘地,沒有别的什麼事比這種事更值得一做了!他内心的快感簡直沒法兒形容。
“我也有‘駱駝’!”
又一個男人從幾個躺在地上看熱鬧的人身上跳躍過來,沖到婉兒跟前,手裡拿着一盒沒開封的“駱駝”。
婉兒默默打量着兩個有“駱駝”的男人,思忖片刻,将“招标”的機會給予了後來者。
“就要你的了!”
她朝他伸出了手。
“你以為我白向你獻殷勤呀?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啊!”他環視着周圍的男人,問他們,“是不是?”
“沒那麼便宜的事!”
“你小子若白給了她,我們揍你!”
周圍的男人亂嚷嚷。
“媽的,眼看能咬上一口的鮮桃兒,讓這小子奪去了,掃興!”
另一個有“駱駝”的大塊頭男人,嘟哝着回到自己的地方,躺下了。
婉兒妩媚一笑,說:“你把煙給我,跟我走,有你的好處就是了!嗯?”
對方猶豫一陣,将煙給了婉兒,說:“跟你走就跟你走!”
婉兒接過煙,朝廣志晃了晃:“整整一盒。
要,你也得跟我走。
”
廣志不禁瞧瞧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也不禁瞧瞧他。
在幾秒鐘的對視間,兩個男人似乎達成了什麼協議。
婉兒看在眼裡,不動聲色。
廣志終于也說:“跟你走就跟你走!”
婉兒轉身便走。
她覺得這裡是個可怕之地。
盡管眼前并未發生談得上可怕的事情,但她那種特殊的、細緻的、女性的直覺告訴她,這裡的确随時可能變成可怕之地。
這裡的男人們都不對勁兒,包括廣志。
某種極其猙獰的東西,已經附在他們身上,并且鑽入了他們的靈魂。
也許他們自己全都不能意識到這一點。
但那種極其猙獰的東西的确是存在的。
随時可能在他們靈魂裡集體作祟作怪,将他們變成瘋子或野獸。
中國人,尤其中國的男人們,大概是世界上最經不起什麼劫難的男人了……她一邊往外走一邊這麼想,對他們又是輕蔑又是憐憫。
附在他們身上鑽入他們靈魂的,該不會是那些遭到殲滅厄運的海鷗的禽鬼吧?為什麼他們的眼裡,全都有着那麼一種又苛且又跋扈,企圖獻媚于人又企圖踐踏人的眼神呢?
離開機場,婉兒仍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兩個男人緊跟在她身後。
首先耐不住性子的卻是廣志,他自言自語:“還走,要走到哪兒去呀?”
那個男人笑,說:“急什麼,反正煙已經屬于你的了!”言外之意仿佛是——她這個人可得歸我!我用煙換的。
你别打算和我争!
又走了一會兒,三人走到了一座小石橋上。
橋下緩緩流着從四面八方彙于一壕的城市污水。
水面浮着一層類似油脂的肮髒的東西,被陽光照耀得閃爍着黑紫色的光彩,如同誰往河面噴了一層黑紫色的亮漆。
婉兒站住,向兩個男人轉過身。
“你如果要煙,就揍他。
揍得他表示不再跟着我們為止。
”她對廣志說,同時将胳膊探出了橋欄,“我認為你揍服他不費什麼勁兒,你不揍他,我就把煙扔了!”
“别!婉兒你别!”
廣志兩眼死瞪着她手裡的煙,好比餓極了的狗死瞪着主人手裡的一塊肉。
“那你快開始呀!”
廣志的目光轉向了那個一心巴望着擁芳抱豔的男人。
對方則膽怯地一步步後退。
現在他似乎終于明白,她為什麼“擡舉”他了——因為與最終想占有一盒“駱駝”煙的廣志相比,他等于是“秀才遇見了兵”。
他看得出來,被指使揍他的男人,分明是個慣于争兇鬥狠的好漢。
廣志一步步向他逼近。
“嘿嘿,哥們兒,君子動口不動手,咱倆何必呢?有話好說嘛!煙歸你,歸你。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解饞第一口,小弟也謙讓着你,還不行麼?”
按婉兒的本意,廣志一吓唬他,他跑了,也就算了。
豈料他到此時,仍不棄邪念,而且當着她的面進行“策反”!使她覺得這個男人,真是壞透了!她倒偏要看他挨頓狠揍了!
她撕開煙盒,抽出一支,抛向橋下。
接着彈出第二支……
“你别糟蹋煙!”
廣志怒吼起來,向對方撲了過去。
他曾向他們,一群鴨子一樣被圈在機場候機室的男人們,包括眼前這個男人,可憐巴巴地乞讨過煙。
然而他們誰都沒給過他一支。
他們僅僅因為他們自己還有煙可吸,就認為是高出他一等的人似的。
正是眼前這個男人,居然提出用兩支煙換他腳上穿的嶄新“耐克”鞋!而鞋已經成為他最後的也是最大的一筆資産了!靠兩支煙就想把他盤剝得一錢不值啊!為了占婉兒這個根本不知“羞恥”二字的女人的便宜,又出手多麼大方啊!整整一盒“駱駝”!
他一拳就将對方打倒了。
男人對男人的報複,一旦開始實施,體現于他這類男人,方式總是以轟轟烈烈為最好,最痛快。
細分析之,他對婉兒的心态,其實正是被壓抑的男人對男人的報複的嬗變。
除此之外,沒有别的什麼緣由。
現在似乎連他自己也明白了這一點。
一旦明白了,他那種通過力氣的宣洩,形同摧枯拉朽一般。
不容對方招架,像在雜技場上表演“摔跤”節目,他擺布對方那股狠勁兒好比一隻野性大發的狸貓進攻一隻絨布做的老鼠。
“大妹子,大姐!大姑……您高擡貴手饒了我吧……”
對方雙手護頭,被揍得不知該叫婉兒什麼好。
她心軟了,制止道:“行了,讓他去吧!”
廣志卻更加狂暴。
對方不向他求饒,而向婉兒求饒,使他覺得,對方視他為她的一個家丁似的。
并感到仍在受到巨大的侮辱。
“呸!你媽的!兜裡還有煙沒有了?”
他将對方上身按在橋欄上,朝對方那張文質彬彬的臉啐了一口。
他一向挺尊重知識分子,但是讨厭文質彬彬的男人的臉。
因為他自己黑壯粗野。
“有,有……”
對方惶恐極了,趕緊又從兜裡掏出大半盒“駱駝”。
“塞我兜裡!”
對方趕緊将煙塞入他兜裡。
“有火柴沒有?”
“沒有……”
“胡說!吸煙的,會沒有火柴?”
“真的沒有火柴!真的沒有!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