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按照馬克思導師關于社會主義和共産主義的偉大學說,理論聯系實際,重新進行社會主義的人類實踐,為創建真正的共産主義理想王國而努力奮鬥!這,便是新馬克思主義者聯盟的宣言!也是我們的人生宗旨。
我們今天莊嚴地确立這一宗旨,為其雖死無憾!我們相信,我們的宣言,首先将給我們這座漂浮的城市帶來無比光明的前途!并必将在全人類的心靈中,閃耀出理想的魅力和希望之光!因為我們尋找的地方,在我們腳下,也在你們腳下。
它就是我們這座城市!我們将使它變成人人互相友愛、男女親如兄妹姐弟,市民是真正的主人,官員是真正的公仆,消除貧窮現象,掃蕩腐敗堕落的一切根源,使每一個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天性幸福地、愉快地、健康長壽地生活的美好城市!一切人都有受高等教育的絕對的權利而無須競争!一切人都是他所充分自覺自願的社會工作者!同時是詩人、文學家、畫家、音樂家,或其他藝術家!藝術将是普及的,而不再是極少數人的機遇!也不再被極少數人的所謂天才所壟斷!我們現在正式命名這座城市為‘中國共産主義公社一号’,将來,必有共産主義公社二号、三号……”
人群中,婉兒始終和許雁南站在一起,須臾不曾分開!她完全被那高亢的聲音迷住了,也被廣播室那個通亮的窗口迷住了。
有一個身影拿着話筒在裡面走來走去,并不時揮舞一下手臂。
即使童話以一種心潮澎湃的激越之情和一種高亢昂奮的自己首先堅信不疑的語調講述,也會使人覺得像一位多血質的國家元首的就職演說。
而這種時候,似乎人人心裡都有一種古怪的意識沖動着。
血質本不多的人也極可能倏忽間血脈贲張,心念電閃,做出超常舉動,說出驚世駭俗的超常的主張。
一些已經血脈贲張的人個個顯出了激動萬分的樣子。
而更多的人仿佛期待着被更加驚世駭俗的事所震撼。
亢奮的呼吸在人群之中彌散,忽東忽西,似乎連空氣也變得滞重了。
似乎有一張看不見的網,随着那高亢的聲音,一會兒撒向這裡,一會兒撒向那裡,分批地籠罩着一群又一群人……
“我們設計的旗幟……”
“多好哇!”
婉兒神往地說。
“什麼!”
許雁南沉聲低問。
“要是真能像他說的那樣!”
“咱們走吧!”
“我不。
我還要聽聽呢!”
“走!”
許雁南有些生氣了,抓住婉兒一隻手,拽她離開了人群。
“我們設計的城徽是這樣的……”
婉兒頻頻回首。
“我們的‘公社之歌’,也可以說是真正的未來的共産主義共和國國歌,它正在譜寫之中!”
許雁南拖着婉兒,隻管匆匆地向宿舍走去。
“中國共産主義公社一号——萬歲!……”
一進宿舍,許雁南便将門插上了,瞪着婉兒命令的說:“脫衣服,睡覺!”
“這麼早……”
“少廢話!”
婉兒看出許雁南的嚴厲是真的而不是佯裝的,雖有所不甘,卻未敢違拗。
“那……我總得洗洗臉,洗洗腳呀!”
“我侍候你。
我把水打回來。
”
許雁南始終闆着面孔。
婉兒不敢再多說什麼,老老實實地坐在床邊上。
“支持公社的同學們,一切共産主義的同路人,一切崇尚理想、崇尚精神、崇尚人類理性之光的朋友們,請跟我們走到校園外面去吧!請跟我們走到市民中間去吧!……”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通過大喇叭播揚的,已經不是先前那個男生的聲音,而是一個女生的聲音了。
其聲音的高亢昂奮,比先前那個男生尤甚十倍。
如同禮花,向天空開放出一片片使命感、神聖感和崇高感的瑰麗焰火,不由人不注意到它的熱情的号召。
婉兒覺得那聲音似乎在呼喚自己。
那一種呼喚是自信的,專執一念的,百折不撓的。
而且,也是相當浪漫的、具有誘惑力的。
仿佛使空氣也變得活躍了。
人們普遍的,無論男的抑或女的,年輕的抑或年老的,就潛意識而言,無不有一種渴望生活戲劇化的心理傾向。
因為生活不是戲劇,人類才創造了戲劇以彌補生活持久情況之下的庸常。
許多人們的許多行為,可歸結到擺脫庸常這一心理學命題。
大抵,越戲劇化越引人入勝。
婉兒霍地站了起來。
她想走到窗口去望一望。
不料許雁南立刻喝道:“你給我坐下!”
“望一眼都不行啊!”婉兒怏怏而坐下,嘟哝,“莫名其妙!”
她的确有些不明白許雁南是怎麼了。
“對,望一眼也不行!”
許雁南關上了窗。
“讓我們到市民中間去進行宣傳吧!讓我們去向他們做艱苦細緻的思想工作吧!讓他們樂于成為我們公社的第一批社員吧!……”
窗子雖關嚴了,卻不能隔住那高亢昂奮的聲音。
恰恰相反,由于許雁南的漠然态度,婉兒仿佛更加覺得自己是在被呼喚着了。
許雁南看出了這一點,朝婉兒一指,厲聲道:“你不要心馳神往!”
婉兒迎住她的目光,不服氣地搶白道:“你不信我信。
事在人為嘛!”
許雁南火了,雙手一叉腰,向婉兒跨一步,怒問:“你信什麼?你說,你信什麼?”
“信他們的全部話!隻要人人都信。
他們的話就能成為現實!”
“也就是什麼中國共産主義公社一号?”
“反正要是能生活在那麼一個社會,我就感到幸福!十幾億人,實現起來難,但如今人家要在一個城市重新開始,就算不肯做人家一個同志,做同路人你為什麼不允許?哼!”
“你哼什麼?你懂什麼?”許雁南又向婉兒跨了一步,“我說他們一句不恭不敬的話了麼?沒有!但是現在我要對你說——他們的話在我聽來就是——公雞公雞多漂亮,大紅冠子綠尾巴,你到窗口瞧一瞧,請你吃把玉米花……”
“你說他們是狐狸?”
“我沒有這種意思!這是你的理解!我的意思是他們那是嚴嚴肅肅莊莊重重的兒童心理!他們不過都是在演戲可他們自己不知道!這種情況是你有過我也有過人人都有過!就是這麼回事!”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
“我明白了你現在也是在演戲。
其實你内心裡是一個‘托派’。
要不是你修兩門研究生?”婉兒冷笑起來。
她認為終于也将對方看透了。
這竟使她有些得意,“所以他們的主張使你聽了生氣!因為你要的不是他們想實現的,也不是我所希望的那麼一種生活。
你要自己一個人的前途就夠了!可是我呢?你能給我婉兒帶來些什麼?我的好生活除了他們能給我還有誰?我能指靠什麼?一輩子處處仰仗你這位表姐?使你自己永遠覺得是我婉兒的救世主?”
許雁南兩條好看的細眉漸漸劍豎。
她似乎從婉兒那種又得意又尖刻的表情讀解出了一句潛台詞——我才不給你這樣的機會呢!
突然她狠狠扇了婉兒一耳光。
這一耳光那麼有力,以至于使婉兒向床上倒下,一手捂住一邊臉,伏在床上許久未動一動。
猛響的關門之後,婉兒仍感到臉上火辣辣的。
許雁南端着一盆水回到宿舍時,婉兒不在了……
并不整齊的隊伍陸陸續續離開校園。
大學永遠是那麼一種地方——隻要有号召,拉雙眼皮兒也可能成為一次行動。
一條由兩個人高擎的橫幅标語寫的是——如果你留在這座城市,你将是共産主義城的主人!
“公社之歌”或曰“國歌”未能及時創作出來,以他們人人會唱的一首歌暫時代替: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
它的名字就叫中國
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
他們全都是龍的傳人
巨龍腳底下我成長
長成以後是龍的傳人
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
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
……
也許,在他們之中,真正準備做“中國共産主義公社一号”第一代公民的,連百分之幾也不到。
即使那些今天晚上尤其表現得異常踴躍熱情奔放熱血沸騰的“新馬克思主義者”,也未必真正準備做這一“公社”的創始人。
他們隻不過是受着他們那種年輕人的間接性的沖動的驅使,認為今天晚上,在這座漂浮的城市裡——或者更準确地說,在這座漂浮的城市“上”,他們應該有不尋常的表現,不尋常的舉動,做某一件不尋常的事情罷了。
如此而已。
僅此而已。
倘這座城市本身很正常,而今天晚上是星期六晚上,他們則極可能是一場周末舞會的組織者。
因為這座城市現在面臨着歸屬性的選擇,才啟發他們心念電閃,想象豐富,決定喊出創建一座共産主義新城的驚世駭俗的口号,而不是更容易召集的一場舞會。
他們熱衷的似乎永遠是自己的某些精彩的想法,是事情的開端,而并非事情的前途本身。
也對成功的可能性毫無思考的興趣。
創建一座共産主義新城當然應該算是精彩之至的想法。
一個堪稱空前絕後的偉大的想法。
偉大的想法大抵是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極其嚴峻的時候産生的。
在一般的情況下在一般的時候,偉大和平凡是不怎麼能區别開的。
他們的亢奮也因這座城市竟給予了他們一次激發偉大想法之電火的幸運的機會。
他們是些很善于抓住機會的年輕人。
一旦抓住了機會他們敢作敢為,敢喊敢叫,一往直前,但并不打算将任何事情真正做到底。
這樣的年輕人正在多起來。
他們也許果真有天才的頭腦。
但是那天才往往飄舞在天上。
睡過一覺之後,明天早晨,他們自己就可能對今天晚上開始的這一“偉大”感到索然,卻會在相當長久的一段日子裡揚揚自得,滿足于自己頭腦中曾産生過一個怎樣了不起怎樣偉大的想法。
于他們大學不過是一所特殊的幼兒園罷了……
更多的人創建一座共産主義新城當然更不非常認真。
盡管他們此刻追随的熱情支持的态度是虔誠的。
但是虔誠于今天的年輕人,并不是一種值得保持的可貴的東西。
不錯,他們大抵是些虔誠的男孩兒和女孩兒。
但他們的虔誠如同蝴蝶對花兒的虔誠。
而蝴蝶是從不對一朵花始終專一的。
他們的虔誠也是既廣泛又蕪雜的。
像蒲公英或蘆棒,不管誰猛吹一口氣,便如大雪紛紛。
明天早上,假如有人号召為了節約電而點蠟燭,他們會以和今天晚上同樣的虔誠率先去買蠟燭。
他們從内心深處想要成為虔誠的人。
他們害怕自己也可能變得像某些人那樣,對任何事情都缺乏熱情都無虔誠可言了。
于是他們自己教育自己的方法,便是經常提醒自己對任何事情都要具有熱情都要虔誠起來。
而他們認為生活中值得虔誠的事也減少到了最低限度。
于是在他們看來,反而任何事情都有必要虔誠一次了。
其實任何事情都未必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虔誠又是他們最不願丢掉的東西。
因而他們好比積雨雲——隻要與另一團積雨雲摩擦,就閃電,就雷鳴,就下雨。
但下過也就下過了。
通常下的是陣雨。
“诃德諾夫同志”們一向視“新馬克思主義者”們為夙敵。
前者仿佛是天生負有批判使命的人,隻管批評,不管别的。
而後者的經常的感覺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隻管産生想法。
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