闆很低的房間。
阿曼德的手臂環繞着丹尼爾的背部,帶來奇異的慰藉。
這等親密,不就是這樣嗎,我的秘密……
秘密情人。
沒錯。
接着,站在餐廳前、儀式性的壁畫大約可見的黯淡光色下,丹尼爾感到突然的覺悟:他不會就這樣殺死我。
他不會把我轉變為同類的一員,但也不會就這樣殺掉我。
這段舞步不會就此結束。
『然而,你怎麽會不知道這一點?』阿曼德閱讀到他的心思,告訴他說:『我愛你。
如果我沒有愛上你,早在許久之前就已經殺了你。
』
月光滿木制的格子窗。
壁畫上的人物就在乾涸血色的襯映下,變得栩栩如生。
丹尼爾瞪視着眼前的那個生物,類似人類但卻不是人的東西。
在他的意識流,某種驚悚的流動正在進行。
他看到那個東西就像是巨大的昆蟲,吞噬上百萬人命的終極邪惡生物。
然而他卻愛戀着這東西,愛着他的柔軟白膚與褐色大眼睛,他并不是因為對方看起來像個溫柔的年輕人而愛他,而是因為他是如此的恐怖驚人,但又是如此地美麗。
就像是人們愛上邪惡,他因為對方深入他靈魂骨髓的況味而愛着他。
試想看看,任意恣行的殺伐,要取走多少生命但由己心。
隻要把牙齒戳入對方的頸子,取走那個生命的全部。
看看他穿的外衣:藍色棉質的襯衫、低腰的夾克,他是從哪裡得來的衣服?必定從某個獵物身上,就當殺意正盛、血液還是溫熱的時候。
難怪那衣物有着鹼燙的血腥味,雖然并不明顯。
他的頭發已經剪短,在下一個二十四小時内不會再長回原來及肩的長度。
這正是邪惡,也是幻境。
這正是我想要成為的形态,難怪我無法正視蕃他。
阿曼德的嘴角綻現出某個若隐若現的微笑,眼睛濕潤,而且閉起來。
他俯身貼近丹尼爾,将嘴挨近丹尼爾的頸部。
重現的感覺是,當他在舊金山的狄維薩德羅街上的小房間、與吸血鬼路易斯在一起,丹尼爾再度感到銳利的齒端劃穿他皮膚的表面。
突而其來的痛楚與湧動不止的溫暖。
『你還是要殺了我嗎?』愈來愈想睡,上火般的愛意。
『那就下手吧!』
但是阿曼德隻是小飲幾滴,他放開丹尼爾,溫柔地壓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下來。
丹尼爾擡頭往上瞧,看到血滴從阿曼德的手腕上墜落。
當他品嘗那血液的時候,體内引發出不得了的電光石火。
似乎就在一瞬間,整個龐貝城充滿各種啾啾低語,某種哭嚎的聲浪,那是遠古受難者與死者的隐約印記,成千上萬的人就在煙硝與火焰中滅絕,一起僵滅。
丹尼爾緊緊攀附着阿曼德,但是血液已經不再,隻留下一嘗即逝的滋味。
『從此你屬於我,美麗的孩子。
』阿曼德這麽說。
隔天早晨他在羅馬的大飯店房間醒來,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從阿曼德身邊逃開。
日落後不久,阿曼德就過來與他會合。
他們要一起去倫敦,車子正在等着搭載他們到機場,但是還有時間可以再做一次交換血液的擁抱。
『這次從我的脖子上吸取。
』阿曼德低聲說道,将丹尼爾的頭抱在臂彎。
無聲的悸動,燈罩下的光芒淹沒整個房間。
情人啊,這已經成為無可擋禦的情事。
『你是我的老師,』阿曼德這麽說:『你将會悉數教導我關於本世紀的一切,我會學到許多自從創世以來的秘辛。
如果你想要的話,就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沈睡,但你的夜晚是屬於我的。
』
他們投入生活的汪洋巨浪當中。
阿曼德是個僞裝的行家,隻要在傍晚時飽飲一頓,他就能夠在各個地方扮演成人類。
他的皮膚還是溫熱的,面容充滿着熱烈的好奇心,他的擁抱既迅速又熱情。
非得要另一個不朽者才能追得上他的速度,丹尼爾就在交響曲、歌劇、以及上百部阿曼德拖着他去看的電影之間打瞌睡。
從翠西亞到梅菲爾的這一帶,總是有參加不完的宴會、熱鬧的聚會;在那些場所,阿曼德與學生、站在時尚頂端的女子、任何與他交談的人們議論着哲學與政治。
他的眼睛因為興奮而變得濕潤,他的聲音不再是柔軟悅耳的超自然嗓音,而像是聚會裡其他年輕男人的強硬口音。
所有樣式的衣服都讓他感到眩惑,并非因為它們的美感,而是代表性的意義。
有時他像丹尼爾一樣穿着牛仔褲與T恤,有時穿着工人的上衣、外罩一件風衣,臉上帶着墨鏡。
有時當他興緻一來,又穿着正式的西裝上衣、晚宴夾克、以及白色領帶。
他的頭發剪短成一般劍橋的學生模樣,有時卻又任其技散,如同天使的髻發。
他與丹尼爾似乎總是忙着趕場,去造訪畫家、雕塑家、攝影師,或是去看一場充滿革新創意、但卻不公開放映的電影。
他們在某個黑色眼睛的年輕女士的公寓裡待上數小時,她總是播放搖滾樂、沖泡花草茶,隻是阿曼德從來不喝。
每個人都喜愛阿曼德,當然啦,他是如此地『純真、熱情、出色』。
别提了,阿曼德蠱惑人心的能力連他自己也難以控制。
假如阿曼德安排得當,丹尼爾就會和這些人上床,而他會在旁邊觀賞,如同一個挂着溫柔笑容的邱比特。
這等被見證的激情讓丹尼爾更加情不自禁,他以無比的吐心我來加入另一具軀體,由於雙重性的親密而渾然失神。
然而,事後他卻滿懷空洞地躺着,憎恨而冰冷地瞪着阿曼德。
在紐約的時間,他們忙着上博物館、咖啡館、酒吧,領養一個年輕舞者,并且負擔他所有的學費與生活費。
他們坐在蘇荷區與格林威治村的台階上,隻要有人加入他們,就能夠度過一段時光。
他們去夜校上文學、哲學、藝術史、以及政治等課程。
他們還研讀生物,買下顯微鏡,并且收集各色标本。
他們閱讀天文學的書籍,在每一處他們住沒多久就替換的房屋頂樓搭上直升機。
他們還去看拳擊賽,聽搖滾樂演唱會,看百老彙的戲劇。
科技性的産品迷住阿曼德,一樣接一樣。
首先是廚房用的調節器,他以令人恐懼的顔色作為連結的基礎;再來是微波爐,他用來烤蟑螂與老鼠。
垃圾清除器也讓他感興趣,他把成卷的紙與一盒盒的香煙喂進機器内。
然後是電話!他成天打各地的國際電話,與各種不同的人類交談,從澳洲到印度不等。
最後是電視機。
所以,公寓充斥着迸射的光彩與跳動的螢幕。
他會迷上任何帶有藍天的場面。
然後,他進攻新聞節目、紀錄片,最後是隻要有錄影帶的電影,每一部都好。
最後是某一部特定的電影占據他的心思。
他會反覆不斷地看着《銀翼殺手》,被那個體格強健的男演員魯格.豪爾弄得神魂颠倒在劇中他扮演複制人的領袖,與他的人類造物主面對面,親吻他之後捏碎他的頭蓋骨。
無論是骨頭破碎的聲音、或者是魯格.豪爾冰冷的藍色眼睛,都會使得阿曼德發出漫長、小惡魔般的笑聲。
有一回,阿曼德對着丹尼爾低聲說着:『那就是你的朋友、黎斯特的造型。
黎斯特就是有做這種事的……怎麽說呢……這種膽識!』
繼《銀翼殺手》之後,擄獲阿曼德的是一部近乎白癡笑鬧的英國喜劇:《時空劫匪》。
它的劇情是關於五個矮人竊取了『創世地圖』,是以他們能夠旅遊在時間的洞穴之間。
他們颠仆遊走於各個洞口,巧取豪奪地生活着,還跟随着一個小男孩當作遊伴,直到他們深陷入惡魔的巢穴。
其中有一幕特别成為阿曼德的最愛:就在卡斯塔列尼的破敗舞台上,侏儒們為拿破侖唱:我與我的影子,那一景讓阿曼德情不自禁。
他失去所有超自然的架勢,完全地人性化起來,笑得直流眼淚。
丹尼爾承認那個場景具有獨到的魅力。
侏儒們彼此推擠、打架,場面變得七零八落,還有那些目瞪口呆的十八世紀音樂家,不知道如何表演這首二十世紀的歌曲。
拿破侖本來愕然無比,後來被逗得樂壞了。
這整個場面都是不得了的喜劇天才。
雖然人類能夠觀賞它的次數有限,但阿曼德可以永無止境地觀看下去。
然而,六個月之後他就舍棄了錄影帶,拿起攝影機開始拍攝自己的影片。
他拖着丹尼爾行遍夜間的紐約,訪問大街上的人們。
他還拍攝自己念頌義大利或拉丁文的詩篇,或者就是靜立着的畫面。
就在永恒的阕暗背景,一個白色的形影出入於鏡頭的焦點之間。
在某個丹尼爾也不知曉的地點,阿曼德甚至拍下自己白晝時躺在棺材的景緻,以一個長鏡頭獵取了死去般的沈睡樣态。
丹尼爾覺得這真是慘不忍睹:長達好幾個小時,阿曼德坐在攝影機的鏡頭前動也不動,看着自己的頭發在日出時被剪短,當他閉上眼睛沈睡時又緩慢地長回來。
接下來輪到的是電腦。
他用無數的磁碟片裝載自己的秘密書寫,在曼哈頓租下另外的公寓,為的就是收容自己的文書處理機與電子遊戲設施。
最後,他迷上飛機。
丹尼爾向來是個飛行狂,從前他飛遍